宮裡靜着, 偶爾的一兩聲低泣更顯真切。趙雲站在門邊，向內一瞥，眉心就皺起來。
地下伏着的小童瑟瑟發抖, 偶爾低泣兩聲, 衣襟早被扯破, 手腕上染着星點的血跡。阿斗站着, 手裡執着沾溼的軟鞭, 似笑非笑。
這像什麼話？他踏步進去，目光向着阿斗的方向一掃，阿斗立時換上一副笑臉, 脆生生地叫了一句，“師父。”
他就在這一聲喚裡軟下來, 默默嘆了口氣。
阿斗察言觀色, 順着他眼光過去, 輕撇了下嘴，對着地下伏着的小童道, “你還不走？”
那小童戰戰兢兢，飛一般地逃走了。
“你這像什麼話？”趙雲也不跟他廢話，單刀直入地怪責了一句。
阿斗笑一聲就地將那軟鞭扔了，道，“只是玩玩。”
“哪有拿人性命玩鬧的？你這樣......”他原是要說, 你這樣未免差主公太多, 主公向來是寬以待人, 見阿斗臉上又浮現出那種似笑非笑的神色, 不由有些惱火, 後話也就打住。
阿斗哼地一聲道，“不過是頭臉生的好些, 在這宮裡晃悠得人心煩。”
“頭臉齊整的這宮裡不知有多少，難道你見了略有些模樣的都要這麼折騰？”
阿斗笑笑，上前幾步摟住他腰，輕聲道：“師父，這麼久不見，你也不想我，只是罵我！”
他早從小童長成了少年模樣，音色已脫去稚嫩，只留一層清脆的本音，聽來甚是委屈。趙雲心中一動，再也怪他不得，柔聲安慰道，“師父不想見你這麼鬧。你是大人了，有些擔子得挑起來。你須得勸勸主公.......”
“好啦不談這個。”阿斗手一揮，頗有些老成的模樣。
窗沿下，一縷輕輕柔柔的聲音飄進，“你就別哭啦，若不是趙將軍回來，今日哪有這樣容易脫身。”
靜了一下，那小童抽泣地道，“我，我不敢，恐怕還要喚我服侍。”
想來是旁人在扯那小童離開。
阿斗輕咳一聲，“還不滾麼？”
隱隱的話音立時掩去，不知是否那小童走得急了，帶起風來，拂得窗外大片的美人蕉投影在窗格上淺淺搖晃。趙雲不由地想，當年陪着主公去東吳娶親，吳宮裡頭的美人蕉開的也是好的，直到孫權拂袖而走，疾風帶動這花搖擺不定，他默默地站在那如血殘陽裡，心似乎也要跳將出來。
吳宮裡的花長得真是好啊。
“你想什麼？”見他神色猶疑，阿斗不由出聲。
他微一怔，推開阿斗，道，“怎麼不肯去勸勸主公呢，我不在的時候，你每日就是這樣胡鬧麼？”
阿斗微笑不語，眼眸晶亮，只是看着他。聽他微嘆了口氣，道，“你心裡不好受也不能這麼胡鬧，回來這一路，我聽了多少傳言了，丞相一時是分不了身管教你，留心以後......”頓了一頓，又道，“你總該常在主公身邊待着。”
阿斗知他意思，笑道，“我沒什麼不好受的，只是等師父回來有些心急。旁人嘛，跟我從來沒什麼相干。”
這話聽在趙雲耳中實不入耳，然而他生性不愛與人相爭，何況是面對這小小少年，當下只是嘴角微向下撇了兩撇，避開阿斗又要來摟抱他的手，沉默不語。
阿斗歪頭笑了一聲，也不相強，伸出修長的手指在桌案一圈圈地划着。
兩下里沉默了一陣，終是有些無趣，趙雲已是要走，目光又向阿斗微掃一下，見他側着臉，緊盯着劃圈的手指，嘴脣微動，似乎在計算劃了多少圈兒，那一截白生生的指頭一圈圈地繞着。趙雲從未細緻觀察過這孩子的手，儘管兩人原先相處的日子也並不少，此時忽見這孩子一截白生生的指頭全不像他在前線見過的粗糙大手，心中微動，暗道，‘只怕這孩子被寵得壞了。’
終是百無聊賴，阿斗回臉衝他一笑，道，“師父一路風塵，累壞了吧，在我這兒吃飯吧。”
他的暗想在這一笑裡軟化下來，心想，‘不過是個孩子。’
不待他答，主公與丞相一齊踏足殿裡。上一回離別，主公的鬢髮不過些微斑白，此時再見，已是銀絲滿頭，摻在黑髮裡。軍師一貫喜怒於無形的臉上亦是一片慘淡。
趙雲立時要拜身下去，劉備揮手大咳一陣，他與丞相兩邊搶上去扶，卻見阿斗遠遠躲着。
“混賬東西，整日裡作得宮裡烏煙瘴氣，你只當孤是死了嗎？”咳喘微止，劉備便盯緊阿斗怒聲質問。
趙雲愕然。見諸葛丞相只冷臉站着，並不勸阻，他訥訥一會，道，“主公，你，小主公畢竟還小，主公別爲着這個氣壞了自己身子。”
“哪裡還小？那是被你寵得壞了！”言畢，劉備又是大咳一陣。
趙雲連對阿斗使了幾次眼色，卻見他只是遠遠站着，不發一言。
劉備氣得狠了，呼哧呼哧大喘着罵道，“孽子，知道這宮裡都傳成什麼樣了麼？你，你......”忽地腳底一滑，原來阿斗折騰那小童，流在地上的血跡還不曾清理。
劉備一眼見地下散着的軟鞭，怒火燃到極點，抓起來不管不顧照着阿斗臉面就抽了上去。
趙雲見阿斗躲也不躲，右臉先是現出一條血痕，慢慢就有血水順着顴骨往下流。他皮膚白嫩，這一道傷痕掛上去，真是怵目驚心，叫趙雲心疼不已，忍不住叫了一聲，“主公......”
再看諸葛丞相也是捺不住，上前拉住劉備。劉備眼中流淚，心中尤怒，道，“子龍你不知這混賬東西做下的事！”
趙雲急得很了，也顧不上禮數，直呼阿斗名道，“阿斗你還不認錯？！”
不見何時，阿斗已踱到窗口，臨風站着，仍是不發一言。
劉備怒得摔開諸葛亮的拉扯，緊步上前，又是一下打在阿斗臉上，“你還做出這副鬼樣子來！你二叔的心也該叫你寒透了！”
“皇上，留心您的身子，太子還小......”諸葛亮的勸諫也顯得無力。
趙雲只是微一怔，阿斗已是太子了，竟還是這樣......眼見又一鞭子要落下，心中一急，順手扯了。
軟鞭滯留空中，劉備怒中帶淚，質問道，“子龍也要反了？”
他微一怔，鬆開手，軟鞭在空中劃了一道，他衝上前代那孩子捱了一下。
一直默然無語的阿斗，就這樣默默流下淚來。
諸葛亮長嘆一聲，道，“皇上，別再打了，二將軍......二將軍留下的軍隊本已......宮裡不能再變。太子，就留給子龍慢慢教導着......”見劉備默然，他接着道，“再者，算日子，三將軍這一兩日就要到，他是烈火一樣的性子，皇上也該準備接見了。”
“罷了罷了，”劉備搖手，“子龍，你......唉！”劉備搖手一下，摔了軟鞭。
目送劉備的背影在空闊的殿裡搖晃着遠去，他心中滿是歉仄，呆在當場。直到被阿斗伸手從腰間環抱住，頭臉的血水蹭了他一身，他忍了驚疑，道，“先去清理傷口上藥了。”被阿斗耍賴一般地牢牢圈住。
這一鬧下來，他情緒也壞了，幾乎就要發火，卻聽阿斗嗚咽一般地道，“師父，打得你疼了嗎？”
他嘆氣，“不礙什麼，你，你真是......”
“師父也怪阿斗不長進嗎？”
“唉......”
“我再不長進，師父仍然護着我。”阿斗邊說，邊將他又抱得緊了。
我不能護你一輩子，他心中默嘆，最終只是用粗糙的手掌在他頭上撫了兩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