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好好待那孩子嗎?總是弄得他哭。好好地待他, 就這樣損謀士的尊嚴,失主導的地位麼?
其實不是,司馬懿很清楚。
總要看到他哭, 才能感到他的在乎。只有弄到那孩子哭出聲, 隱忍倔強全褪去, 他才能感到那孩子對自己的在乎。
想要那孩子難受不是不容易, 只是, 那以後怎樣讓自己不難受,司馬懿真的無計可施。
博弈一樣的愛,有太多相互的折磨。
曹丕的府上很是靜了一陣。
直到那次父親召見, 進宮時正碰上出宮的司馬懿,他還在一怔中, 司馬懿已是淡淡地施禮一下, 施施然走遠。
沒有任何脫離帶水的糾纏, 曹丕下意識地抿了下嘴,心裡隱隱有些難過。
之後就是緊鑼密鼓地周旋, 跟這個局勢周旋,曹丕似乎也把司馬懿忘了。
那天,消息從宮裡傳出來時,下了大雨,曹丕一貫地待在府中看書, 宮人進來報時, 只是抿嘴一下點了下頭。最後一刻的時間, 父親選擇留給幾個女人, 召見了他的母親、幾個姨娘, 沒有召見他,沒有說要見曹家任何的子侄。
司馬懿闖進曹丕府中時, 看到的是一副很狼狽的景象。曹丕站在如簾的大雨中,仰着頭,淋了雨的頭髮溼軟地垂在臉上,順着眼角滾下來的不知道是雨還是淚。
司馬懿衝過去衝他吼:“進宮去!”不及等他回答,已是抓緊了他雙臂搖晃,“曹子桓,不要一副孩子樣,這天下,就該你做主了!快進宮去!”
這半壁江山,終於要握到他曹子桓手中了。怎麼卻忽然感到累了怯了?
“楊修終究是個文人,不會司馬懿那一套,留不留,對你都不會有什麼威脅,”他在想之前一次入宮父親的話,那時曹操的身體狀況已是很差,但臉上仍留威容。
他直覺地感到父親下面的話會跟司馬懿有關,一時間竟對老父不能仰視。
“不若借爲父的手除了,這名頭,我耽了!”曹操大笑一陣,“我既能帶一個荀文若,再饒一個楊德組又怕什麼?”
曹丕諾諾連聲。忽而不聞父親說話。
“不是求了賈詡親自來跟我說麼?”長久地出神,“往後,盡力收賈詡的心吧。”
曹丕胸中一熱,本能地回想,求賈詡這條計還是司馬懿出的;忽而又是一涼,想到了剛剛,司馬懿施施然遠離他的模樣。
“司馬懿,可以用,但不能放權;可以殺,但須得擇準時機,”曹操嘆氣一聲,“這天下的人是殺不完的!”
這天下,人是殺不完的,人心,也是收不完的。他該慶幸,父親終究是把司馬懿留給他自己處理,許是一直找不到除他的時機吧......
“你滾開!”曹丕猛一推司馬懿,也是衝他吼,“誰許你擅闖我府上?”
“曹子桓!”司馬懿一把撈過他帶進懷裡,兩個人都淋溼一身,緊貼在一塊,他口吻強硬又摻雜少有的溫柔,“你鎮定一點!消息散出去以後,三五日間曹家子侄就會陸續進城奔喪,宮裡一班大臣在等你,這時候不是露軟露怯求人安撫的時候!你先去安撫你母親,替明公發喪。曹子桓!”司馬懿加緊力道,雙臂環穩了他,提高聲,“別耍性子,你三弟四弟都是手握兵權,到時他身邊人一挑唆,你怎麼辦?這天下悠悠衆口,你如何去堵?”
曹丕在他緊緊的環繞中靜下來,怒聲道,“你先放開我!我府上這麼多雙眼睛,你想幹什麼?”
司馬懿見他安靜下來,循聲放開他,道,“換了衣服入宮去。”
“我自有分寸,你回你自己府上!”
靜了一下,司馬懿默默地對上曹丕眼眸,只剩如潑大雨噼啪噼啪打在屋檐窗棱。出乎意料,司馬懿沒有發怒,淡聲道,“好,司馬懿就等陛下召見。”
入宮,發喪,稱帝,制住手握兵權虎視眈眈的弟弟。曹丕很是忙了一陣,沒有司馬懿在身邊提點地忙了一陣。刻意地將司馬懿晾在一邊。
他是皇上了。司馬懿恐怕不能像從前那樣的爲所欲爲了。“也可以擇準時機殺掉他”,恐怕他怕的不是時機擇不準,而是,心裡的那份爲難。
親自出宮去見司馬懿。對他的突然造訪有些吃驚,司馬懿當即伏地跪拜。曹丕走過去,扶了他,遣退了無關的人,拉着司馬懿手沒有放開。
“你好像瘦了,這些日子在家裡等得心焦了麼?”他淡淡開口問了一句。
司馬懿自嘲地一笑,“陛下如今不必用司馬懿也能運籌帷幄了,爲人臣不能替君主分憂,還有什麼心焦不心焦?”
曹丕淺淺地一笑。雖是在安靜的府邸,搖曳的燭火卻似在他眼中映出了一片車水馬龍的痕跡。
司馬懿下意識地伸手,要撥開他額前的一縷亂髮,讓曹丕順勢又握住,道,“你好大膽!”
他一呆。兩個人在一起時,向來是運籌帷幄的司馬懿話比較多,要打破人前那份波瀾不驚的寂寞一般,常對了曹丕發脾氣。反而是在人前不溫不火的曹丕出奇地沉靜。料想不到,曹丕登了大位後,頭一回相聚,主動權完全從他手中喪失了。
“子桓還生我的氣?”司馬懿迴應他一個溫和的笑,默默將他手攥緊了幾分,稱呼也隨之改變。
曹丕沉吟一下,沒有回答,主動湊臉過去在司馬懿脣上吻了幾下。驚異於他的主動,司馬懿熱烈地迴應他。
“子桓不再生我氣了,是不是?”司馬懿喃喃重複這句,在曹丕的眉眼親吻。
他笑笑。
“我想你回家鄉去。”
“你這是什麼意思?”司馬懿臉上一沉。
“讓你榮歸故里,不是很好嗎?”
司馬懿陰沉了臉,良久不語,曹丕平靜的眼眸映出他僵硬的臉。他沉聲道,“陛下防司馬懿到這地步了?”
曹丕默然不語,聽司馬懿冷哼一聲,道,“你登了位,難道還忌憚一個司馬懿?留我在你身邊,這半壁江山我助你拿下,不好麼?”見他沉吟不答,司馬懿又道,“難道我是真心想傷你麼?是你真要惹得我發怒,難道子桓以爲我真忍心毀了你麼?”
司馬懿從未這樣放軟了語調對他求懇,他心中一軟,險些脫口而出道,“那你留下。”終歸是惦記父親的話——司馬懿可以用,但不能放權,可以殺,只要擇準了時機。他蹙了眉,不耐煩地道,“別再說了,朕已經決定了。”
良久無言,夜風悽悽然吹滅了兩盞燭火,聽得司馬懿長嘆一聲,道,“好罷,陛下做主便是,不過,往後陛下要再見司馬懿,那就難了。”
在可以反駁他的時候,有了權力與能力,狠狠反駁打擊司馬懿的時候,他仍是緊緊抿住嘴,不語。
“飛鳥盡良弓藏的道理我豈非不明?只是......”司馬懿搖頭給出最後的忠告,“不要小看劉禪!我會盡快離開此地,陛下也請回宮安歇吧。”
曹丕抿了脣,放開他手,起身要離開。
“曹子桓。”司馬懿忽然又叫他。
曹丕的身影只停頓一下,並沒回身,淡淡道:“這一回,也就罷了。往後,不准你再這麼叫朕!”
“曹子桓,”司馬懿像沒聽到他的警告,將那三個字留在脣齒間反覆低吟,“你知道當初爲什麼我那樣對你?”
曹丕哼地一聲不答。
“我想看你哭!”
曹丕愕然回頭盯了司馬懿兩眼,眉心緊緊地蹙成一團。
“你敢現在就下旨殺了司馬懿嗎?填平我的府邸?敢嗎?”司馬懿目光慘然。
“......”
“你還是不敢!罷了......”默嘆一聲,司馬懿暗想,往後,他再也不能看到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