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霸收起了對程嘉的輕視之意,客氣地說道:“足下遠來,道上辛苦。只不知荀君使足下遠駕而臨是爲何事?霸敢問之。”
開陽離廣陵縣的直線距離大約就有五百里,程嘉此來稱得上“遠來”了。
程嘉心道:“荀君將要起兵討董,急需穩定廣陵,而陶謙既已與荀君生隙,以州刺史之尊位,虎踞東海,擁兵顧視,復又有汝等泰山兵爲爪牙羽翼,實是不可不防。我這次來,當然是爲了拉攏你,就算不能使你改投到荀君麾下,至不濟也要讓你保持中立,不致唯陶謙之命是從。”
這番話是不能明言直說的。
程嘉沒有回答臧霸的問話,而是先和臧霸討論了一下當下的時局。
他說道:“嘉今次沿途北上,路經廣陵、下邳、東海和貴郡諸縣,一路上看到許多的田畝荒廢,郡人衣食無繼,流民到處都是。”他嘆了口氣,“我以前雖然沒有來過徐州,卻也聽說徐州民戶豐實,實在沒有想到去年十月的那次黃巾之亂,竟是給徐州帶來了這麼大的損害!”
從廣陵來開陽,有兩條路可以選。
一條是走陸路,走沿海的官道,也就是前秦始皇帝時修建的那條臨海大道。
走這一條路的話,不需要經過下邳國,出了廣陵縣,向東北而行,經高郵、射陽、海西,然後便是東海郡,折往西北行,再過朐縣、利城,即是琅琊郡,復再前行幾十裡就是開陽了。
另一條則是先走水路,再走陸路。
這條路需要經過下邳國,出了廣陵縣後,先經由邗溝乘船北上,自高郵西邊經過,行船二百來裡,進入下邳國,到淮陰縣,在淮陰下船,再走陸路,一路北上,過下邳國的曲陽縣,然後進入東海境內,再過東海郡的厚丘縣,走個百十里,入琅琊郡界,過即丘縣,便至開陽。
“邗溝”是春秋時吳國的夫差爲爭霸中原,方便運兵運糧而修鑿的一條人工河,南邊起自廣陵縣南、長江北岸的瓜洲,北至淮陰東南邊、淮河南岸的末口,乃是一條連接長江和淮河的人工河,——這條人工河後來被容納進了京杭大運河,是京杭大運河中最早成形的一條河段。
這條河段原本只到末口,離淮河的主幹流還有一定的距離,但是經過前秦、前漢和本朝的先後擴鑿,現今已經延伸到了淮陰東北,和淮河的主流連通到了一起。
程嘉這次來開陽,之所以不走臨海的陸路,而是先經邗溝,再走陸路,卻是因爲兩個緣故。
一個是走水路能快一點。
再一個,現下時局不靖,廣陵境內雖然沒有大股的陸上盜賊,可是臨海的地方卻有很多海賊出沒,儘管荀貞已遣兵點將,分路並進,大舉平剿郡內的賊寇,但作戰的主要區域是在內陸,對海賊現下卻還是無暇顧及,走沿海官道的話不太安全,——上次荀攸、姚升去東海郯縣謁見陶謙,他們也沒有走沿海的官道,也是先走的邗溝水路,然後經下邳而到的東海郡。
所以,程嘉這次來,確是不但經過了廣陵、東海、琅琊的一些縣,也還經過了下邳國。
換而言之,也就是說,徐州總共只有五個郡國,他這一路來便經過了四個郡國,那麼他所見到的沿途情形實際上也就是徐州的整體情況了。
對去年十月黃巾之亂帶來的損害,臧霸因其親身經歷之故,更有感觸,他說道:“去年黃巾亂起時,我在琅琊,只琅琊一郡,當時就有一兩萬的賊寇,彼輩羣起於鄉野,無論是不是太平信徒,都競相以黃巾爲幟,一夫之呼而即數鄉響應,數鄉之聚而便千百成軍,持木揮鋤,各擊城邑,爭先剽掠,諸縣多被攻陷,士人衣冠淪喪,爲了自保,我不得已乃以亡命待罪之身而召聚豪傑壯士,與之相抗,輔以郡兵,苦戰數勝,勉強保住了郡中不失。方伯到任後,我一亡命之身,本當就獄伏法,然而蒙方伯不棄,不嫌我是有罪之人,反召我爲用,我乃從方伯征戰,前後征戰於東海、下邳、廣陵數郡,賴方伯神威,最終總算平定了這場亂事。……回首當日,猶心搖魄動,當是之時也,徐州實危若累卵,稍有差池,便是全州成爲賊域!”
陶謙是在徐州黃巾起後才被朝廷任爲徐州刺史來救火平亂的,在他到徐州之前,臧霸已經聚攏了數千泰山、琅琊的壯士輕俠,和琅琊郡的黃巾軍多次交手,並皆獲勝了。陶謙固然是在到任後,一戰而取得了大勝,可琅琊郡的保全卻不是陶謙之功,而是臧霸之功。
這也是爲何陶謙不以臧霸是亡命之身而在到徐州後便立刻召他爲用,並又舉他爲騎都尉,並又叫他屯軍開陽,實際上就是默認他在琅琊郡勢力的緣故。
程嘉笑道:“徐州之定,雖是賴方伯神威,可都尉之功卻也是不可沒也。設若無都尉,便不說琅琊恐怕早就淪陷,只說若無都尉麾下精卒相助,方伯縱能平定賊亂,也難以那麼迅速。”
臧霸心中以爲然,嘴上自謙了兩句,又說道:“去年的黃巾之亂,對徐州的損害確實很大,但方伯神明敢斷,在戰後禮用州中賢人,施以王化,政事清明,聚民屯田,眼下雖尚有亂後瘡痍,可較之去年來說已經是好了很多了,假以時日,徐州必能再‘民戶豐實’。”
程嘉說道:“希望如此。”說完了,卻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
臧霸不覺奇怪,問道:“足下緣何嘆息?”
程嘉說道:“都尉雄武明察,州之豪俊,嘉敢問之:不知都尉對當今海內形勢有何高見?”
臧霸撫須沉吟了片刻,說道:“霸久居海濱,少聞天下之事,對當今海內形勢並無所知。”反問程嘉,“不知足下有何以教我?”
臧霸雖然久在琅琊,可他又不是消息閉塞的人,對朝廷、中原、邊地的種種惡劣局勢其實他是很清楚的,要不然,他一個亡命之身,雖有擊討黃巾的功勞,他卻又怎敢就高據騎都尉之職,堂而皇之地坐擁琅琊,名非郡守,而儼然就已是一郡之主?只是,他不知道程嘉爲何會突有此一問,爲了穩妥起見,因而自稱是井底之蛙,不知海內形勢。
程嘉看了眼陪坐的昌豨等人,卻不肯再說了。
臧霸本就狐疑他爲何來見自己,此時見他作態,更是疑惑,遂令昌豨等人出去,帳中只剩下了他和程嘉兩人。
做說客的,從來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程嘉也不例外。
見沒有了礙眼的外人在,程嘉乃做出憂容,又長嘆了一聲,說道:“都尉!這天下怕要亂了。”
程嘉這話是實話,臧霸也有這個看法,但“這種看法”可以自己去琢磨,可以和心腹親信說,程嘉和他只是初次見面,卻就說出這種話來,他頓時大吃一驚,忙道:“足下何出此言!”
“中平元年,黃巾大起,鄙主荀君從皇甫公征討豫、冀,此事都尉可知?”
“我知道。”
荀貞當年從討黃巾,辛璦逼得張角自殺,這件事傳遍了天下。臧霸對荀貞從討黃巾的具體事蹟可能知者不多,但對荀貞的這段經歷卻是知道的。
程嘉說道:“涼州閻忠,都尉可知其人?”
閻忠是涼州名士不假,但並非天下一等一的名士,臧霸又不是黨人名士一流,他是個輕俠之輩,對閻忠之名卻是不知。他搖頭說道:“不知。”
“閻忠乃涼州名士,故信都令,素與皇甫公爲友,以識人明智、長有遠謀而見稱於世。皇甫公平定了冀州後,閻忠曾經秘勸過他,以朝政日非、海內空虛之故,勸皇甫公南面成制。”
閻忠勸皇甫嵩造反在當時是個秘事,可事情過去這麼久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而今卻已有不少人風聞了此事。
今年董卓進京,皇甫嵩之所以坐視,沒有聽一些人的勸告也帶兵去洛陽,以制衡董卓,一部分緣故就是因爲閻忠勸他造反的這件事泄露出去了,朝廷現下固是無力追究此事,還需要依賴他來抵抗西涼叛軍,可他卻不能沒有“如果也帶兵進京,會不會坐實他要造反”的擔憂。
臧霸這次是真的大吃一驚了,說道:“竟有此事?”
程嘉接着說道:“故冀州刺史王芬,都尉可知?”
東平郡和泰山郡一樣,亦屬兗州,王芬是黨人的“八廚”之一,——說起來,兗州名士中家財鉅富的是真不少,黨人“八廚”裡有六個都是兗州人,作爲兗州人的臧霸自然是知道王芬此人的,點頭說道:“君所言者,可是張孟卓的同郡鄉人,東平王文祖?”
“正是。王芬於冀州刺史任上自殺,都尉可知其故?”
“不知。”
“王芬爲冀州刺史時,鄙主荀君因軍功而被拜爲魏郡太守,王芬傳書鄙主,謀廢立天子,被鄙主拒絕。後來,朝廷召王芬入京,王芬疑事泄,因而自殺。”
臧霸又是大吃一驚,又說了一遍:“竟有此事?”
“閻忠者,明智遠謀之士也,王芬者,黨人八廚之一也,當時先皇猶在,而他們就或勸雄將自立,或謀廢立天子。都尉!這還都是中平初年時的事。現下先皇駕崩,今天子年少,登基未久,外無舅親之援,內無信用之人,董卓以兵擅權,袁本初北逃冀州,朝中鬧成一團,州郡各有異志,而涼、幽叛亂愈烈,南北寇賊蜂起。都尉!這天下怎不是就要亂了?”
漢室陵遲,劉氏衰微,這是不爭的事實。
主少國疑,今天子本就年少,而外戚何進、何苗又悉數被殺,從袁紹血洗北宮一事就可看出皇權已經是搖搖欲墜,董卓又率兵進京,以兵擅權,越發使局勢動盪,臧霸原本就已經覺得天下要不太平了,此時又聞得閻忠、王芬居然在先帝還在位時就有此異志,更是覺得這大漢的天怕是要換了,離天下大亂不久了。
他默然不語。
程嘉察其面色,語轉慷慨,繼續說道:“天下將亂,固是國家不幸,卻也是英雄竟起之時!都尉壯孝勇烈,年少成名,爲泰山、琅琊之望,旌旗舉處,萬千雄傑影從,擊賊討叛,解民於水火,功名赫赫,便是方伯陶公也不得不依賴借重於君,以君之能,而今卻屈於‘騎都尉’之位,屈居於數縣之地,不得振翅高鳴,無能乘雲快意,名實不相符,嘉深爲都尉惜之!”
臧霸心道:“種種跡象看來,天下確是將亂,但他給我說這些卻是何意?‘屈於騎都尉之位,屈居於數縣之地’?他說是他奉荀廣陵之命前來見我的,那他是想?”心中一動,於是問道,“交淺言深,君子大忌。今海內雖有亂事,然漢家自有天威,朝中諸公皆賢,軍中諸將皆明,些許紛亂,不足定也,要說天下將亂,卻是危言聳聽。足下對我說這些,不知是爲何意?”
程嘉剛纔的話裡說“天下將亂,固是國家不幸,卻也是英雄竟起之時”,如深究之,這句話是很“大逆不道”的,可臧霸卻沒有因此而翻臉怒斥,也沒有因此而逐客,更沒有因此而拂袖離席,程嘉立時心中大定。
他心道:“臧霸輕俠之徒,亡命藏伏十餘年,暗通泰山、琅琊豪傑,現在正值壯歲,借黃巾亂而起,擁衆萬餘,稱雄開陽,一時竟儼然州北諸侯,我料他必非安分守己之人,定有‘英雄之志’,如今看來,我所料不差!我今次出使的使命有九成把握可以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