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關羽在月下林中“憧憬”未來。
劉備對關羽說,他想“當面求得荀君應許,讓他獨領一軍”。
他這個希望可以“獨領一軍”,是有他自己的考慮的。
所謂“獨領一軍”,就是他希望他能夠不必聽從許仲、荀成、辛璦的命令,而是能像許仲、荀成、辛璦一樣,自帶一部人馬,直接聽命於荀貞。
那麼,他爲何會有這麼個想法?爲何會不願意聽從許仲等人的命令?
這卻是因爲:他知道許仲、荀成、辛璦三人和荀貞的關係太近了,他是萬難頂替這三人目前在荀貞部曲中的位置的,頂替不了,就只能居人之下,居人之下,那麼將來在戰場上,受人之命倒也罷了,最關鍵的問題是,如果他立功了,那麼他這立來的功勞卻極有可能不全歸他自己,部將立功,得來的功勞肯定是要分給主將一部分甚至一大半的,這是劉備不想接受的。
這是其一。
其二,則是因爲荀貞麾下部曲的構成。
劉備跟隨荀貞日久,對此非常清楚。
荀貞麾下的部曲大半是荀貞的潁川鄉人,剩下那些不是的,也都是跟着荀貞很長時間的“舊部老卒”,兵卒是這樣,將校如江禽、陳褒、文聘、高素、陳到、陳午等等,也是這樣,劉備在這些兵卒中沒有什麼威望,和江禽等的交情大多也很普通,如果非要和他們共事,不說會受到排擠,也肯定會是身在這個圈子之外的。
那麼既然如此,部曲義從的主將們都是荀貞的舊人、親族,部曲的將校和兵卒也都是荀貞的舊人,與其和他們在一起,被分走功勞,融不進圈子,還不如獨領一軍。
所以,他想獨領一軍。
不求這支部隊的規模有多大,三五百人就可以,——事實上,劉備現在也沒有能力組建太大規模的部隊,以關羽、張飛、簡雍和他的那些鄉里少年爲骨幹,他也就是頂多組建起一支幾百人的部隊,不過在劉備看來,幾百人就足夠了。
憑他的能力、憑關張的勇武,如果能再有幾百人在手裡,他自信完全可以憑此來起家,一步步地做起來,到最後,他甚至認爲,不排除能把這支部隊擴充到幾千人,不排除他能夠以此與許仲三人並駕齊驅,最終成爲荀貞麾下第二支“重要”的武裝力量。
如能達成此步,光輝的前程離他還會遠麼?
他知道荀貞的前程一定要光大的,他不奢求能如荀貞之未來,他只望能如荀貞之今日,以軍功取封侯、爲一郡二千石,他就心滿意足了。
月朧如紗,透過林葉,斑斑點點地灑落到劉備和關羽的幘發上、衣甲上。
劉備想到這裡,不覺笑露在了嘴角。
“雲長!”
“劉君。”
劉備握住了關羽的手,又說了一遍他的承諾:“建功立業,你我共爲之!富貴功名,你我共享之!”
……
次日一早,天尚未亮,劉備等便又繼續北行,直行到夜深方纔尋了處地方歇息,如此策馬疾馳,兩天後,下午時分,遠遠望見了下邳縣。
關羽跟在劉備的邊兒上,比劉備落後了半個馬身,這時催馬上前,與劉備並行。
他遙遙地望了眼前方的下邳縣城,隔着須囊小心地撫了撫鬍鬚,開口說道:“劉君,我等奉君侯之令送首級給笮融,雖說道理在君侯這一邊,可笮融會有何反應,卻是難以猜測。”
“卿是憂他會暴怒?”
關羽矜然撫須,另一手摸了摸掛在馬上的鐵矛,說道:“我倒是不憂他會暴怒,他便暴怒又能如何?還能留下我等不成?……我只是想問問君,如果他暴怒,我等該如何應對?是直接殺將出來,還是?”
“還是怎樣?”
“還是綁了他一起殺出?”
荀貞殺了笮融的人,又叫劉備等把這個被殺之人的首級給笮融送去,這等同是當面打臉,依笮融在州南三郡橫行無忌的行爲來看,——他手底下的人都敢濫殺無辜,何況是他?那麼他在見到劉備等人之後,如果一看到他手下人的首級,暴怒起來該怎麼應對?
劉備、關羽他們就這麼幾個人,關羽雖然自矜勇武,但卻非沒有理智,他也知道一旦笮融要動手報復,恐怕只憑他們幾個是難以殺出重圍的,所以他這句話問劉備的意思,其實就是在說:萬一笮融發狂,調兵來圍,那麼爲了能殺出來,要不要先綁了他當人質?
跟着劉備來送首級的幾個騎士聞言,都領會到了關羽的意思,俱以爲然,都很贊同,齊齊看向劉備,等他回答。——實際上,要非知道荀貞對劉備親厚如兄弟,說不定就會有人懷疑荀貞,懷疑他讓劉備來給笮融送首級其實是爲了借刀殺人,是想讓笮融殺掉劉備。
不過,對這件事,劉備完全沒在意。
笮融再橫行無忌又怎麼樣?
他的手下敢殺鄉民,不代表他就敢殺劉備。
劉備代表荀貞來,即爲荀貞之使,他如殺掉劉備,那就是在侮辱荀貞。
荀貞不但是潁陰侯、一郡太守,而且手底下有幾千兵衆。
別說笮融了,即使陶謙也不敢這麼侮辱荀貞。
所以說,笮融是絕不敢殺劉備,而劉備對此也是絲毫都不擔憂的。
他笑對關羽及諸騎說道:“諸卿且放寬了心,借笮融十個膽子,他也必定不敢對我等刀兵相向的。”不過說說回來,笮融如果真的無禮,劉備心道,“我卻也不能掉了君侯的面子。”
……
下邳國現在名雖爲國,實已沒有了下邳王。
中平五年,上一任下邳王薨後,後繼無子,按理說,這種情況下,要麼國除,要麼就再封個下邳王,可是朝廷當時忙着鎮壓各地叛亂,又後來靈帝駕崩,士人、宦官相爭,又繼而董卓入京,所以卻竟是直到現在都沒能顧得上來處理下邳國的事情,既未國除,也沒再另立下邳王,以至下邳國現在只有國相,沒有國王。
下邳國的國相,現在其實也等於沒有。
下邳相年邁,身體本就不太好,去年十月徐州黃巾之亂,下邳國亦遭到了不小的兵災,這又使得下邳相受到驚嚇,從今年年初起便一病不起,一直纏綿病榻,不能視事。
依漢家制度,凡告病假滿百日仍不能視事的長吏,通常都是“以病免”,也就是會免掉其職務,另外再任命人來接任,這是爲了不影響地方郡縣的政事。按時間計算,這個下邳相早就到了該被病免的時候了,不過身爲州部刺史的陶謙卻一直沒有上書朝中請求免掉他的職務。
這不是因爲陶謙“仁厚”,陶謙這麼做不是爲了這個下邳相,而是爲了他自己,下邳相患病不起,不能視事,這正好給了他插手下邳國政事的機會。
也正是因爲此故,陶謙在令笮融負責州南三郡的糧食徵收、運輸的同時,又叫笮融帶其本部義從、並另撥給笮融了數百人,湊足了千人之數,叫他駐紮在下邳縣,這實際上就是想要通過笮融來把下邳國直接地控制在手中。
當今徐州方戰亂過後,最重要的就是糧和兵,笮融手有徵糧之權,麾下有千人之兵,上頭又還有陶謙的支持,而下邳相又病重不能起,下邳國等若“羣龍無首”,那麼不必說,這下邳國的國政就自然落入了笮融的手上。笮融現雖無下邳相之名,實卻已有下邳相之實。
徐州五個郡國,西邊的有兩個,一個是最西邊的彭城,再一個就是挨着彭城的下邳。
陶謙趁下邳國相病重不起的機會,把笮融安插進下邳,這既是對下邳的控制,也是對彭城的一個威脅。
如前文所述,彭城相和陶謙不對付,事事都和陶謙頂着幹,特別是在徵糧這件事上,很不配合,陶謙早就想把他趕走了,可一直以來,一則,抓不到彭城相什麼過錯,二則,彭城相手底下又有爲數不少的兵馬,兩下結合,陶謙確實不好對付他,那麼現在來說,笮融統兵千衆屯駐在了下邳,這就等於是陶謙把一柄利劍頂在了彭城的頷下。
毋庸置疑,這對彭城相確是一個不小的威脅。
彭城相對此是很不滿的,可卻也沒辦法。
卻說劉備等人入了下邳縣城,在郡府外等了不多時,入內通報的郡吏便出了來,請他們進去。
笮融雖有下邳國相之實,可卻無下邳國相之名,但他已經光明正大,一點不怕招搖地公然住入到了下邳國的郡府裡,從這一點,似也可以看出一點笮融的爲人和性格。
可就是這麼一個橫行無忌的人,在堂上見到劉備、關羽等入後,態度卻甚是客氣。
即使在見到那個被殺的州吏的首級後,笮融依然沒有什麼反應。
他非但沒有勃然大怒,甚至連一點生氣的樣子都沒有,只是淡然地看了一眼,旋即對坐在堂上的劉備、關羽說道:“荀潁陰名動天下,世之英豪,而此子卻竟敢在荀潁陰駕前殺人,此自取其死也,即便荀潁陰不殺他,我知道後,也定是要殺了他,並會專程去向荀潁陰請罪的。”
不但笮融是這個淡漠的態度,堂上陪坐的那幾個笮融手下的人大多也是這個態度,都很淡然,沒當回事兒,不過,其中也有一兩個露出異容的。
笮融看到了這兩人的神色,旋即他閉上眼睛,默不作聲。
劉備、關羽對視一眼,不知他這是在做什麼,有心說話,卻被那幾個陪坐的人示意阻止。
劉備、關羽無法,只能大眼瞪小眼,看看坐在堂上閉目無聲的笮融,再看看坐在對面那幾個陪坐的人。
那幾個陪坐的人這時沒有人顧得上劉備、關羽等人了,都看起來很緊張地目注笮融。
堂上這種詭異的氣氛持續了好一會兒。
笮融睜開了眼,顧望那幾個陪坐之人,說道:“我見之,他已升入極樂。”
堂下那幾個陪坐之人無不頓時鬆了口氣,便是適才那一兩個因爲這個州吏之死而露出異容的人也變得輕鬆起來。
在看向這堂上那個州吏首級的時候,這些人的眼中、表情裡似乎還隱隱露出了點羨慕的模樣。
劉備、關羽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眼前這是什麼狀況。
他兩人卻是不知,這笮融乃是浮屠信徒,也就是個佛教子弟。
佛家自漢明帝時傳入中土,雖說到現在爲止還遠沒有後世的興旺,但信奉此道的人如今卻也頗有其衆了,笮融就是其一,而且是一個非常虔誠的信徒。
笮融負責徵收、轉運州南三郡的糧食,這是個大大的肥差,他從中得了許多的油水,而這些他得來的錢糧,除了自用、養兵之外,他大多都用來供佛了,由此可見他的虔誠程度。
笮融轉過目光,看向劉備、關羽,伸出猩紅的舌頭舔了舔嘴脣,說道:“此子自取死道,本不足惜,而今升入極樂,卻倒是值得可喜了。……不知荀潁陰遣幾位來,還有何話吩咐?”
不知爲何,劉備、關羽只覺笮融“伸出猩紅的舌頭舔了舔嘴脣”這個動作非常的刺眼,令他兩人極其不適。劉備定了定神,答道:“荀侯沒有別的吩咐。”
“那既如此,便請諸位在下邳住上一兩日,我今晚當爲諸君接風。”
“這就不必了,我等還要趕着回去覆命。”
笮融也不挽留,點了點頭,說道:“好。”吩咐堂下陪坐的人,“去把我前些日我得來的那幾樣珍寶取來,請劉君給潁陰帶去,姑且算是我的賠罪之禮。”
劉備推辭不得,只好接受。
笮融是個大方的人,拿出的財貨珍寶不少,裝了半車,劉備等押運着車子,辭別離去。
臨走前,劉備提出拜謁一下下邳國相,畢竟到了下邳國,而且入了下邳郡府,不見見國相這個正牌的郡府主人說不過去,但是笮融拒絕了他,以下邳相病重,沒法兒見客爲由,沒有讓劉備拜謁,而在笮融拒絕劉備時,跟在他左右的人中有下邳的郡吏,這些郡吏亦沒有一個因此而有不同意見,反對笮融的,由此可見,笮融確實是已經牢牢地控制住下邳的實權了。
這一次來,過程這麼順利,出乎了關羽的意料,也出乎了劉備的預料。
劉備雖然料到了笮融不會敢對他怎麼樣,卻也是完全沒有想到居然會這麼順利輕鬆。
出了下邳縣,回望縣城,關羽回想起在下邳郡府的所見,只覺笮融這個人讓他很不舒服,卻又說不出來這種不舒服的感覺是從何而來,遂問劉備道:“君以爲笮融何人也?”
“此無仁無義無信之人。”
“由何而見得?”
“聞部吏殺鄉民而漠然,此無愛民之仁;見部吏首級而淡然,此無撫下之義;以妖言欺哄部吏,此無待人之信。”劉備說完,頓了頓,又搖頭嘆了口氣。
關羽問道:“君緣何而嘆?”
“如此無仁無義無信之徒,真不知方伯爲何會信用他!”
到了廣陵郡府,劉備稟上了這些事,特別提及了對笮融的觀感。
荀貞很奇怪,劉備是個人傑,笮融是誰?他卻是前世的時候從沒聽過,這一世在來徐州前也沒有聽過其人之名,可就是這麼一個在後世沒什麼名氣的人卻竟然會讓劉備如此地厭惡,真是奇怪,看來對這個人得加點提防。荀貞卻是不知,在原本的歷史中,就是這個笮融曾經在一段不長的時間內,接連殺掉了三個熱情迎接他、豐厚款待他的二千石太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