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陰縣,高陽裡。
荀氏宗族聚居之地。
荀緄家中。
月餘前,荀緄忽得急病,本只是吃壞了肚子,吐瀉之症,卻不知怎麼,或許是因爲年紀大了,抵抗力大不如前,卻竟病來如山倒,久治不愈,漸成沉痾,連着換了好幾個名醫,俱皆束手無策,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最早時,頭腦還清醒,到了如今,整日昏迷,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上個月,荀彧就向太守告假,歸來了家中,與兄長荀衍、荀諶等日夜伺候在荀緄的牀前。
荀爽爲了避黨錮之禍,昔日流落在外多年,與家中的幾個兄長本就很久未見,這纔回來沒幾年,荀緄又病重,他兄弟情深,因此也從州府裡回來,陪伴荀緄。
荀緄是荀氏的家長,雖然說他平時的爲人處事在一些“正直君子”看來,有時“未免太過圓滑”,不夠秉道直行,比如他因爲“忌憚宦官”而不得不答應故中常侍唐衡之請,爲荀彧娶了唐衡之女爲妻,這件事在當時就頗引起過不少的非議,可在這個宦官弄權、士人受挫的當下,又有幾個秉道直行的正直君子能得善終?況乎他身爲一族的族長,即便他不爲自己考慮,也得爲族人考慮,故而如荀貞、荀彧這樣的族中之“年輕俊才”們卻都是能理解他的苦衷的,也都深知這麼多年來,要非他在族中支撐,潁陰荀氏恐怕早就倒在了黨錮之禍中。
黨錮之前,荀氏就是州郡名族了,族中出仕爲朝堂二千石、千石的爲數不少,如荀衢的父親、從父便都是二千石的郡守國相,如荀氏八龍中有好幾個都是地方的縣令長,可因了黨錮,卻或被囚禁至死、或逃亡在外、或被罷黜在家,一時間荀氏元氣大傷。
與荀氏交好的親朋故友,如李膺等等,也紛紛或被下獄死、或被禁錮廢黜。
當此內憂外患、風雨飄搖之時,是荀緄頂了上來。
在堅守底線的同時,他於委屈中求生存,終熬到了雲開月明、黨禁開解。
荀爽、荀彧、荀貞等憑仗個人的名聲、才幹,抓住時機,相繼得到了朝廷、州郡的重用,前途顯然是一片光明,荀氏顯然是復興在望了,可就在這個時候,他卻一病不起了。
他沒病的時候倒也罷了,他這一病重不起,高陽裡的荀氏族人忽然覺得沒有了主心骨,一個個面帶愁容,掛憂他的病情,便連裡中的族裡孩童也受此影響,沒了往時歡快遊戲的勁頭。
而又在這個時候,許仲、荀成、辛璦等率衆歸來,帶來了荀貞將要捕滅鄴趙的消息,可以想象,這對荀氏族中不知情的族人們來說該會有多大的震撼。隨後不久,鄴趙覆滅的消息便傳到了潁陰,又沒過太久,就在前幾天,縣寺裡又傳來了詔捕荀貞的文書。
現任的潁陰令是士族出身,和故往的歷任潁陰令一樣,對潁陰本縣的大士族荀氏向來是禮重十分,在得到這道文書的當天,便親自來到高陽裡,造訪荀爽、荀衢、荀彧等人,向他們出示了這道詔書,並寬慰他們,對荀爽說道:“公族乃海內名族,清名天下知,料必不會被牽涉入此事中。詔書上也寫了,只捕故潁陰侯一人,與公等無關。荀公,還請你放寬了心。”
“故潁陰侯”云云,卻是因爲詔書中削去了荀貞潁陰侯的爵位。
詔書裡給荀貞定的罪名是:“擅殺”。
擅殺者,未經朝廷批准而擅自行誅殺之事。
這個罪名說大很大,說不大也不大,想來應是袁紹、曹操等人爲荀貞活動得來的結果。
荀貞在捕滅了鄴趙後,逃亡之前,修了數封書,命人送去給袁紹、曹操、何顒等人。
袁紹諸人接信無不吃驚失色,誰也沒有想到荀貞居然會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對趙忠的族人下手,不過吃驚之後,他們隨即敏銳地意識到這是一個試探閹宦勢力的絕佳時機,袁紹素有誅宦之志,那麼索性就拿此事當個投石問路的石子,來試探一下如果此時與閹宦交鋒,士族會有幾成勝算,因而,他全力活動,說服了何進,聯手朝中諸多的公卿大臣,極力爲荀貞奔走,據理力爭,最終,使得荀貞只得到了一個“擅殺”的罪名。
話說回來,荀貞之所以能只得到一個擅殺的罪名,其中固有袁紹等人之力,但也是他自己辦事謹慎仔細。
從捕鄴趙族人起,到審案,再到定罪,除了最後殺人之外,整個的一套過程完全合乎程序,而且所有的罪名都是查有實據,並且在抄了鄴趙的族產後,他分毫未取,悉數納入到了郡府的府庫裡邊,——鄴趙族中存在着嚴重的佔訾不實的情況,依照漢律,凡是在上報家訾時不實的,比真實家訾數額少的,不但會對之作出一些懲罰措施,而且多出的家產全部要予以充公,事實上,每當這個時候,往往都是郡縣吏員發財的時候,所謂發財無過抄家時,但就算在這個時候,面對着鄴趙堆積如山、何止億萬的家訾時,荀貞卻也沒有動心,一概不取,他如此的謹慎自潔,趙忠自然抓不到他什麼把柄,雖滿腔怒火,卻也只能捏着鼻子認下,向袁紹等讓步,只給荀貞定了一個擅殺之罪。
若是放在中平元年前,只一個擅殺之罪肯定是不夠的,奈何現今兵亂處處,賊兵四起,羌胡叛亂,今天子雖然寵信宦官,欲以宦官對抗士族階層,當此之時,卻也不能不再次大批啓用士人,以求能夠將這此伏彼起的亂局平定,由是之故,宦官們亦不得不稍稍向士人退讓。
如果說中平元年前,宦官與士人之間是一面倒的形勢,隨着黃巾之起,士人漸漸有了與宦官抗衡的能力。
這道詔書的下來,不管對荀貞,還是對袁紹,都可謂皆大歡喜,對荀貞來說,罪名不是很重,可保宗族不會受到追究,對袁紹來說,他試探出了士人現在的力量比起往昔有了很大的增幅。
不過,雖然說這個罪名可大可小,畢竟是“擅殺”之罪,如要追究的話,那就是無視朝廷綱紀,少不了要被“檻送京師”,一到京師,那就是到了趙忠的地頭,即便有袁紹諸人的看顧,想那深牢大獄裡頭,隨便弄死個人也是輕易的,所以說,荀貞卻還是得繼續逃亡江湖。
潁陰令只從詔書上看到荀貞掛印逃亡了,不知道荀貞回來了沒有,想起前些時聽說荀成、辛璦等帶着大批的義從歸來,躊躇了片刻,試探地問道:“荀公,不知故潁陰侯今在何處?”
荀爽苦笑一聲,心道:“當年我與貞之初見,覺他甚爲英武,喜我荀氏又出一千里駒,卻不意他竟辦下這等大事!”如實地答道,“貞之自從皇甫將軍討黃巾之後,多年來爲吏冀州,未嘗歸家,族中與他只有書信來往,卻與縣君一樣,也是不知他現在何處。”
荀爽是個君子,潁陰令覺得他應不會欺瞞自家,聽了他的回答後,大放其心,臉上不覺一鬆。
潁陰令雖是士人出身,禮重荀氏,可他同時也是朝廷命卿。朝廷的詔書下來了,他不能置之不理,可荀貞之所以被朝廷追捕是因爲他捕滅了鄴趙,於士人來言,這是驚天動地的忠義壯事,若是荀貞逃在了家中,他卻也無法捕拿,如此一來,公私不能兼顧,便成兩難。
到得最後,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結局,也就是仿效當年受命捕拿範滂的徵羌令郭揖,“出解印綬”,提議和荀貞一塊兒逃亡。
可這一旦逃亡,那就是遙遙無期了,誰知要逃亡到何時爲止?所以,他是很不情願的。
還好,荀貞“知情知趣”,沒有回來。
他見荀爽面帶憂色,忙轉復容顏,肅容勸慰說道:“我與故潁陰侯雖未曾謀面,然久聞人言,亦知他英武慷慨,知交甚多,……荀公,你不必擔憂,如今故潁陰侯做下這等忠義美事,試問天下誰不知其名也?莫說他知交甚多,便是無一友朋在外,料來也應是無礙,以吾度之,以他今日之名,其所到處,必是士人傾家相迎,公豈不見昔張儉事乎?”
荀爽是個厚道君子,嘆了口氣,心道:“如爲張儉,還不如遁入山野。”
在對待張儉的看法上,他卻是與荀貞一致,皆對張儉因他一人之故而連累無數士族,導致“州郡爲之殘破”而不以爲然。
送走了潁陰令,荀爽命將荀成召來。
荀成早前在潁陰周圍買了不少地,建了幾個莊子,許仲等率領義從歸來後,便將大部分的義從分成數部,由許仲、辛璦等帶着分別住進了包括西鄉莊子在內的這幾個莊子裡,此外,許仲分給荀成了百餘精銳,由荀成帶着住到了高陽裡中。
縣外由許仲、辛璦等負責,日夜巡弋,凡見着陌生的臉孔,便上前巧言盤問之;裡中便由荀成負責,亦是日夜巡邏裡內。內外兼顧,唯一的目的就是:以防趙忠遣派死士行刺。
辛璦、許仲在縣外,不好召來,所以荀爽只召了荀成來。
待得荀成來到,荀爽、荀衢、荀彧等又細細問了荀貞打發荀成等回來時都說了什麼話。
其實,荀貞說的那些話,荀成在回來的當時就一五一十地向荀爽等人稟報過了,此時再問,不過是求個安慰。
荀衢嘆了口氣,說道:“真是沒有想到,貞之這麼個穩重謹慎的人,卻會做出這樣的事來!他前途似錦,卻怎麼自誤前程?”
荀衢、荀爽、荀彧不知道宦官的覆滅就在這麼幾年裡了,所以不知道荀貞爲何會去誅鄴縣趙氏,就算是爲了得名,在他們看來,也不必如此激烈,這麼幹完全是自誤前程,和荀貞之前穩重踏實的行事風格判若兩人。
荀彧默然無語。
荀緄眼看已經是病危了,荀爽、荀衢、荀彧不敢將此事告訴他,實際上,他們就算是想將此事告訴荀緄,以荀緄現在常陷昏迷的狀況,也不一定能聽得到。
荀爽想到了荀緄病危之事,心道:“三兄病危,貞之又做下這等得罪常侍之事,族中怕將會出現不穩。”
想到此處,他收起擔憂,望了望室外,從容說道:“文若,你去給我取《易》來……。”說着,慢慢地從坐席上站起了身。
荀衢、荀彧莫名其妙,相顧一眼,荀衢問道:“阿叔要《易》做什麼?莫不是要爲貞之卜筮?”
“卜什麼筮!”
“那是要做什麼?”
“今日陽光正好,風和日清,我自是要去院中樹下讀書。”
這會兒是在荀爽的家中,他院子裡臨着窗有一棵大樹,枝葉茂密,遮掩蔭影下來,此時天不涼亦不熱,若坐於樹下讀書,自是甚爲愜意。
荀衢性子急,聽得此話,頓出口抱怨:“阿叔真是好性子,這個時候還能坐下來看書!”
“讀《易》有何不可?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聖賢如孔子,尚韋編三絕,況乎我等?一日不讀《易》,我便如有所失啊。”
“阿叔!貞之……。”
“貞之被捕住了麼?”
“……這倒不曾,阿叔又不是不知,他一誅了鄴趙便立刻離開了魏郡,喬裝而行,便是你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何況朝廷?”
“貞之未被捕住,那麼可是趙常侍要罪我宗族了麼?”
“縣君剛把詔書示給我等看,無關我宗族之事。”
“貞之又沒被捕住,又無關我宗族事,你爲何聞我讀《易》大驚小怪?”
荀衢啞然,呆了呆,說道:“阿叔就不擔憂貞之麼?”
“貞之是個聰明人,從他一誅了鄴縣趙家,當即就掛印離郡,潛入江湖就可看出,他對此事必是早有深思,肯定是有後路的,有何擔憂?”
說不擔憂荀貞是假的,但荀緄病危,他做爲族中現今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如穩不住陣腳,族人肯定會在聽說了荀貞捕滅鄴趙之後而不安,一旦不安,可能就會出亂子,所以他必須穩住。
荀彧沉吟說道:“詔書上雖沒有罪我宗族,但趙常侍權重,素來跋扈,他的宗族幾被阿兄所滅,阿叔,族中卻不可不防他。”
荀衢說道:“你的意思是?”
“趙常侍也許會遣派刺客來我族中行兇鬧事。”
荀爽說道:“貞之對此早有預見了。你看看縣城內外、高陽裡內外,貞之派回家裡來的那些義從到處都是,把這裡護得固若金湯,有何之懼?”他笑對荀成說道,“有仲仁在,汝等便不必多憂。”
荀成在軍中多年,久經征戰,比起他離家之時,精幹勇武了很多,沉聲說道:“但有我在一日,必不會使高陽裡遇亂。”
荀爽笑道:“這就行了!……,文若,去給我取書來,仲仁,我這坐了半晌,腿腳有點麻酸,你跟我出來,給我捶打捶打。”
荀彧、荀成應諾。
出到室外,荀爽又吩咐荀衢,指着院門,說道:“去把院門打開,通通風。”
荀衢應諾。
院門這一大開,任何一個路過荀爽家門外的人都可以看到荀爽斜倚在窗前的院中樹下,攬卷讀《易》,荀衢、荀彧侍立其後,荀成跪在他的腳前爲他捶腿,頗是一副優哉遊哉的畫面。
自此日始,除探看荀緄的病情外,荀爽日日在家閒居讀書,他的這份鎮定自如,不覺影響到了荀衢、荀彧、荀成,亦影響到了荀氏族中別的人,即使在得知了荀貞捕滅鄴趙的驚天消息後,荀氏族中也沒有出現大的不安和騷亂。
荀貞沒在家裡,家中只有陳芷、遲婢、唐兒幾個女流,在荀貞捕滅鄴趙的事情傳開後,荀衢擔憂她們會驚惶,每隔幾天都會來一次。
陳芷、遲婢、唐兒諸女雖然在許仲等人的密切保衛下,但遲婢、唐兒卻如荀衢所料,依然驚惶失措,害怕擔憂,可陳芷卻行事如常,至少在當着外人的面時,她混若無事。
最早時候,荀衢還想安慰陳芷兩句,卻不意陳芷毫無懼色,她慨然說道:“夫君如無事,則妾待其歸家,夫君如獲罪,妾則與同赴犴獄,何所憂也?”
荀衢嘖嘖稱奇,私下裡對荀彧、荀成說道:“我等還不如一女子婦人!貞之真娶得佳婦。”
要說起來,陳芷的年紀比遲婢、唐兒都小,平時看不出來,現在卻看出來了,在處事上她遠勝遲、唐兒女,反過來由她這個做主母的時不時地寬解她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