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跟着皇甫嵩討黃巾以來,這些年,荀貞或戎馬倥傯、血戰疆場,或治民理政、兢兢業業,總而言之,從中平元年至今,整整五年了,他幾乎是一日不得休息,現而今辦完了“捕滅鄴趙”這件大事,雖說是逃亡之身,可在踏出鄴縣縣城的那一刻,他卻忽覺滿身輕鬆。
月光下,他勒住馬,轉望身後的縣城。
此時正當夜深,因了鄴趙覆滅之故,鄴縣城中比之往日安靜了很多。
若是在往日,即使是深夜,縣中亦會有不少富戶、貴家燈火通亮,飲酒作樂,而今晚,城中卻漆黑一團,不見半點燈火,更不聞半點動靜。風過耳邊,帶來的只有縣中更夫敲更巡城的聲響,因相距太遠,入到耳中時也已幾不可聞。
鄴縣的縣人完全沒有想到荀貞會在刑殺趙然諸人的當天便趁夜掛印出城,所以無論是郡吏、抑或是站在他這一邊的士子、百姓,皆無一人出來相送。
靜悄悄的夜,銀白的月光下,樹木沙沙,往前看道路通向遠方,向後顧鄴縣幽然沉寂。
“君侯,不捨得走麼?”
這卻是程嘉在與荀貞說笑。
荀貞笑了笑,收回目光,亦以調笑之言回答他,說道:“君昌,再多叫我幾聲‘君侯’聽聽!”
可以預見到,荀貞一旦淪爲“江湖亡命”,那麼他“潁陰侯”的爵位肯定是要保不住了。
程嘉、荀攸、魏光、欒固、霍衡、何儀諸人皆從在荀貞的近處,聞得荀貞此言,俱皆笑了起來。
魏光佩服地說道:“君侯不以功名爲念,他人慾求封侯而不得,君侯卻爲了國事而棄‘侯’不惜,君侯真昂然大丈夫也!”
“前漢至今,得封侯者何止數百,而能爲後人所記者卻並不多,君侯今雖掛印遠去,或許潁陰侯之爵亦將不可保也,但君侯之名,必能流於後世。”
說這話的是欒固,此言絕非阿諛之詞,而是他的肺腑之言。
他繼續說道:“固本鄉野鄙人,而今得能從君侯行此大事,實固之幸也!”
荀貞展目夜空,上望雲月,復遠望前途,夜色茫茫,不覺有感,乃按劍言道:“公達、君昌,昔年九月,我赴趙國上任,今年九月,我辭魏郡,細思起來,我居趙、魏多年,卻愧無功勞。不朽有三,德、功、言是也,今誅鄴趙,雖不敢妄稱‘功”,然讀聖賢書,所學者何?無非仁、義二字!今諸君與我共滅鄴趙,也算稱得上有仁與義了!而今而後,可以庶幾無愧了!”
諸人皆肅然應道:“是。”
“我有一詩,願奉與諸君。”
諸人應道:“敢請聞君侯詩作。”
荀貞策馬徐行,徐徐吟道:“人間無正道,寶劍久失鳴。諸豎厥詞放,清直受侵凌。匹夫雖位卑,春秋有人評!”
這幾句詩倒非是後世之作,而是荀貞在動手誅滅鄴趙之前一時有感,吟誦得來的,本來最後還有兩句:“滿腹悲然氣,獨一愴然行”,但荀貞在剛纔吟誦時覺得這最後兩句不太適合眼下的氣氛,所以就將之刪減去掉了。
當有這最後兩句時,整個詩的格調較爲悲憤,而沒了這最後兩句,卻頗顯慷慨之氣。
當今之世,雖然重五言詩而輕七言詩,但較之後世,五言詩其實也是剛剛起步,專業擺弄文辭的“詩人”尚少,見世的詩作大多淺顯質樸,在文字、修辭上沒有太多的講究,荀貞的這幾句如果是放在後世,當然是不值一提,但在眼下卻因應景之故,卻頗是得到了程嘉、荀攸等人的共鳴。
荀貞這首詩措辭簡單,便是於毒也聽懂了,——荀貞這次逃亡,把於毒也帶上了,本來是可以不帶的,但於毒沒地方去,他又是被荀貞招降的“降賊”,荀貞一走,趙忠找不到荀貞,說不定會把他當做荀貞的“黨羽”給咔嚓了,以泄怒氣,荀貞是個厚道人,所以走前特地問了問他,問他願不願意跟着自己走,於毒自知身份,沒什麼可選擇的,自然只能跟從荀貞。
荀攸低聲吟道:“匹夫雖位卑,春秋有人評!”
前頭開路的江禽、劉備因見荀貞等落於後邊,遂撥馬過來。
江禽說道:“君侯,咱們這就直去長沙郡麼?”
“對。”
“要想隱匿行跡,那咱們路上得走的快點。”
路上如果走太慢,要是等天亮了還沒出鄴縣的縣界,那麼荀貞等人的行蹤以後就不好隱匿了。
荀貞點點頭,說道:“便從你之言。”
江禽轉馬回去前列,劉備也想跟着過去,荀貞叫住了他,笑道:“玄德,你與我同行。”
劉備應諾,打馬轉到荀貞的馬後,聽到荀攸、程嘉、欒固、於毒等人低聲吟詩,問之,乃知是荀貞新作,自少不了讚美兩句。
江禽在前開路,關羽、張飛押後,趙雲、典韋從行在荀貞左右,一行二百餘騎催馬馳奔,踏着夜色,往南方而去。
因爲俱有騎馬,而且幾輛輜車都是數馬輪換用,故此一路所行甚速,天未亮便出了鄴縣縣界,——路上經過了幾個野亭,荀貞沒有出面,由江禽取出趙郡邯鄲縣開具的符傳,順利通過。
這個“符傳”是戲志纔在掛印離職時找邯鄲令開具的,符傳是吏民行止的身份證明,由縣開具,沒有這個東西,在帝國境內寸步難行,人少點還好說,奉上亭、關,可以偷過,如荀貞這樣二百多騎,絕對是偷過不了的,所以得有一個正式的符傳,以應檢查所用。
符傳上大多會記寫下持此符傳者的姓名、年齡、籍貫、儀表以及所載之物。
戲志纔給荀貞辦得這個符傳自不會記寫荀貞的真名、真實籍貫,名字、籍貫都是假的,籍貫僞造的是邯鄲縣,並給荀貞捏造了一個行商的身份。
荀貞隨行的有七八輛輜車,輜車上大多是財貨,其中有荀貞自己的,有程嘉、霍衡等人的,也有爲了“行商”這個身份而專門備上的,裝扮成行商卻是不顯破綻,至於那二百義從亦好說,當下世道不寧、路多盜賊,帶着這麼多財貨出來,要是沒有足夠的武力保護才叫奇怪。
更而且,跟着荀貞南下的還有女眷。
爲了合乎這個僞造的身份,——一個大行商出門,不可能只帶男人,不帶妾婢,所以荀貞不但帶上了吳妦,還帶了兩個婢女。
總之,這個行商的身份是天衣無縫。
而之所以不用魏郡的符傳,用邯鄲縣的,當然是爲了掩人耳目。
天亮時,出了鄴縣縣界,爲不引人注目,荀貞等隨便找了個偏僻無人的野地,借林木、山丘之隱蔽,休息了一天,入夜後繼續趕路。
如此,夜行晝歇,兩天後便出了魏郡地界,進入了司隸校尉部的河內郡。
入到河內,荀貞換了個符傳,這個符傳卻是由戲志才特地遣人去鉅鹿癭陶開來的。
持此符傳,荀貞等星夜南下,數日後入了河南尹境內。
河南尹是個官名,也是個行政區域名。前秦時,此地名爲三川郡,前漢改稱河南郡,入到本朝,因洛陽便在此地,光武皇帝遂又於建武十五年,將之改名爲河南尹。
荀貞也是膽大包天,他一個逃亡之身,卻居然敢從洛陽邊兒經過,——便在前一天,他在路上聽到了消息,京都已知他在鄴縣殺掉了趙忠近百族人之事,京城震動、議論沸騰,趙忠果然雷霆暴怒,正在求聖旨,欲治罪荀貞,不過雖然趙忠已在求聖旨,可畢竟聖旨尚未下,再則來說所謂“燈下黑”,越危險的地方可能反而越是安全的,因爲根本沒人會想到荀貞敢從洛陽邊兒逃亡,所以在河南尹境內,荀貞等人卻依然是順風順水,順利地通過了。
河南尹早前曾歸過豫州管轄,過了河南尹,便是潁川郡。
潁川是荀貞的“故鄉”,人熟地熟,不過越是如此,越得謹慎小心,以免被人認出他的行蹤來。在潁川郡境內的路途上,荀貞等人沒有深入,而是沿着潁川郡西邊的邊界南行,用最快的速度,只用了兩天就穿過了潁川,進入了荊州南陽郡。
入到南陽,離長沙便不遠了,從南陽繼續南下,過江夏郡,再過南郡,便是長沙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