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府。
在兩個大奴的帶引下,郡丞李鵠急匆匆地來到後宅堂上,來不及脫鞋,三步並作兩步搶入門內,說道:“少君,大事不好了!”
趙然正斜倚在榻上觀看歌舞,見李鵠滿頭大汗地衝進來,皺了下眉頭,說道:“何事驚慌?”
“請少君先撤下歌舞伎女。”
趙然拿玉如意敲了兩下案几,佈列堂上、堂下的十餘個歌舞伎女魚貫退出:“究竟何事?讓你這般驚亂。”
“豫州兒剛下檄令,罷免了主簿樑君、功曹魏君、五官掾王君以及所有稱病沒去上值的各曹掾、史諸吏!”
趙然不是一個人在觀歌舞的,有幾個門客坐陪,其中一個門客聞言大驚,“啊”了一聲,猛地起身,不可置信地說道:“罷免了所有稱病未去上值的府吏?”
李鵠抹了把額頭的汗水,說道:“是啊,是啊!”
“豫州兒瘋了不成?”
先是在郡兵裡大開殺戒,把阿附趙忠家的郡兵首領幾乎一打盡,殺了個精光,接着又一次罷免數十個郡府吏員,五官掾、功曹、主簿和一大半的曹掾俱在其中,如此狠辣的手段只想想就讓人心驚,李鵠汗流滿面,心驚肉跳地又抹了下汗水,說道:“我看他是瘋了。”
“豫州兒把稱病的郡府吏員全部罷免,難道就不怕引起郡中的公憤,被羣起而攻之?要知道,莫說他現在還只是試守本郡太守,便是真太守,一旦引起公憤,也難逃被郡中驅逐之下場!”
所謂“試守”,是兩漢的一種任官制度,即試任某官,和後世的“試用期”是一個意思。
此制源自戰國,完備於秦,漢承襲之,有漢一代,從中央到地方普遍實行此制,“諸官初除,皆試守一歲乃爲真,食全俸”,凡是朝廷任命的官吏,除極少數官吏之外都需要經過一年的試用,在試用期內,俸祿低於真官,滿一歲後對其進行考課,如合格,便“真除實授”,轉爲“真”,如不合格,則要對其本人和其舉主都要加以處罰,如前漢名臣黃霸,他在潁川太守任上政績卓著,遂被擢“守京兆尹”,前漢的京兆地屬畿輔,是難治之地,自趙廣漢之後,連換了數十人皆不稱職,黃霸在試用期內也沒有合格,遂“有詔歸潁川太守官,以八百石居治如其前”,於是被打發回了潁川繼續當潁川太守,並減其俸祿,從二千石被減爲了八百石。
對朝廷的吏員來說,只要通過歲滿的考課就可以轉爲真了,但對郡太守、縣令長而言,能否繼續在本郡任職除了要通過朝廷的考課,還需要得到地方豪族的認可。
兩漢之爲郡太守、縣令長,要想安安生生的任職期滿,地方豪族是萬萬不能得罪的。
地方豪族長期把持和壟斷地方的政治、文化、經濟乃至軍事,或世代出仕朝廷、州郡,或門生、弟子遍佈郡縣,或家有良田萬畝、徒附千數,或蓄養死士、門客,擁有家兵、宗兵等私人武裝,一個外籍的、身單勢孤的郡太守、縣令長如果得罪了他們,那麼下場可想而知。
自前漢至今,被地方豪族驅逐的郡太守、縣令長不乏其人。
好一點的,本地豪族給你留個臉面,消極不配合,讓你不得不主動去職,不好一點的,本地豪族索性撕開臉面,動用武力驅逐,因爲此故,朝廷多次下詔,要求“州郡不得迫脅驅逐長吏”,可惜地方豪族之勢早成,卻是半點作用也無。
對趙然這個門客說的荀貞“瘋了”之言,李鵠深以爲然,但對荀貞“一旦引起公憤,難逃被郡中驅逐之下場”之言卻是不太以爲然,說道:“話雖如此說,但本郡不比別郡,郡中正鬧賊亂,豫州兒今來上任並非是單車到郡,而是帶了數千步騎,有此數千步騎在,要想驅逐他怕是不易。”頓了頓,又說道,“這大約也正是他敢把樑、魏、王諸君一鼓罷免的底氣所在。”
“好個豫州兒,我聞他在趙郡只管兵事、不與政事,對趙相執禮甚恭,還以爲他昔日在潁川所謂‘乳虎’之號乃是虛傳,好啊,好啊!沒想到他還真是夠狠辣。”趙然從榻上站起,按劍下到堂上,邊踱步邊冷笑說道,“前時他斬我在郡兵裡的心腹,我忍下了這口氣,現在他又罷免樑、魏、王諸君,怎麼?還真把我魏郡當成他逞兇之地了?我就看看他能橫行到幾時!”
李鵠再又擦了把汗,問道:“少君,眼下之計該當如何?”
“他要不罷免樑、魏、王諸君,我是一定得報他殺我心腹之仇的,而今他罷免了樑、魏、王諸君……”趙然哼了聲,偏頭看向李鵠,露出玩味的笑容,說道,“我等着看好戲就是了!”
“好戲?少君是說等着樑、魏、王諸家羣起而攻他麼?他帳下有數千步騎,皆百戰熊羆,便是樑、魏、王諸家心懷不滿,一時之間恐怕也不敢把他怎樣啊!”
“我說的好戲說的就是他帳下的那數千步騎!”
“少君此話何意?”
“前年黃巾生亂,去年於毒又作亂郡中,郡府裡的儲糧早就沒剩多少了,連供應郡卒都有不足,何況他又帶來了三千步騎?他一下把樑、魏、王諸姓悉數得罪,我看他怎麼弄來軍糧!”
魏郡位處冀州最南,雖說較之鉅鹿等郡,受黃巾之亂的影響較小,但也是經過戰亂之禍的,前年沒收到多少田稅糧食,黃巾平定後,皇甫嵩奏請朝中,減免了冀州一年的賦稅,緊接着於毒又起亂郡裡,去年也沒收到多少田稅糧食,郡府裡連着兩年幾乎無收,府庫中早已存糧無幾,本有之二千郡卒的日常所需很多是由地方大姓供應的,荀貞一下得罪了魏、樑、王等姓,可以預見,再想從這些大姓家裡借來糧食必是千難萬難。
李鵠恍然大悟,驚喜地說道:“若是他弄不來軍糧?”
趙然把佩劍拔出,以指拭鋒,冷笑說道:“他那三千步騎是他的潁川子弟,倒也罷了,郡中的二千郡兵卻不是他的私兵義從,沒糧下肚,說不得就要鬧一鬧兵亂了!”
李鵠精神大振,不復適才驚惶的模樣,笑容滿臉,伸出大拇指,與堂上的那幾個趙家門客齊聲讚道:“少君妙計!”
如因缺糧而引起兵亂,荀貞輕則會被斥罷免職,重則性命難保,趙然此計確是妙計,只是荀貞豈會想不到這一點?
三天後,李鵠再次氣急敗壞地來到趙府。
“少君,豫州兒、豫州兒……。”
“怎麼了?慢慢說。”
“豫州兒他從趙郡運來了三萬石的糧秣!”
“什麼?”
“我剛得到的樑期縣令的報訊,有三萬石的糧秣剛從趙地入我魏郡樑期之境!樑期令遣人打問,得到的答覆是:這是豫州兒從趙郡借來的糧食。”
“豫州兒雖任過趙中尉,但趙郡的新中尉已然上任,故趙相劉衡也已去職、改任它郡,趙郡怎麼會借給他糧食?”
“樑期令打聽了,趙郡雖有了新中尉,但中尉丞沒有變,趙中尉丞戲忠是豫州兒的鄉黨,是跟着他一起從潁川去到趙郡的!”
“趙郡今有新國相、新中尉,一個小小的中尉丞怎能做主借糧?”
“豫州兒爲趙中尉兩年,中尉府裡的府吏多是他的故吏,受其恩惠,唯中尉丞戲忠馬首是瞻,新中尉剛到任不久,怕是受了他們的脅迫!”
“脅迫”之言是李鵠的臆斷,不過新任的趙中尉之所以會答應荀貞借糧之請,的確是被戲志才說服的。
“國相呢?”
中尉只管兵事,要想從趙郡借來糧食,非得得到國相的同意不可。
“樑期令也打聽了:趙傅黃宗是汝南人,與豫州兒同州,他兩人私交甚好,豫州兒任趙中尉時的功曹劉備與相府功曹魏暢亦私交甚佳,此外,豫州兒和趙郡的郡縣吏員也大多私交不錯,如邯鄲左尉周倉、如襄國令姚升等等,又及,趙郡冠族邯鄲氏家的邯鄲榮是豫州兒在任趙中尉時的中尉主簿,乃是他的故吏,有他們上下摻和,新國相怎能不答應豫州兒借糧之請!”
趙然呆了半晌,惱羞成怒,一腳踢翻案几,怒道:“堂堂二千石國相、比二千石中尉,卻被屬吏、大姓玩弄於股掌,毫無半點主見,無能、無能之極!”
他卻忘了,便在三天前,他還指望着荀貞會在魏郡大姓的不合作下敗下陣來。
李鵠的額頭又一次汗水涔涔,荀貞先殺趙然在郡兵裡的心腹,接着驅逐五官掾等郡府大吏,如果不能把他這股鋒芒給扼制住,那麼下一個倒黴的沒準兒就會是他本人了。不錯,他身爲六百石的郡丞,是朝廷命卿,郡守無權擅殺,可是卻能給他羅列罪名、奏請朝中治罪的。
他拽着袖子不斷地抹去汗水,問趙然,說道:“少君,豫州兒借來了糧食,眼下之計又該當如何?”
“二千郡卒加上三千義從,總共五千步騎,人吃馬嚼,日用非少,他就算是借來了三萬石糧,又能當得幾日?我就不信趙郡會一直借糧給他!且等着,等用完了這些糧,我看他又能怎樣!”
……
太守府。
荀貞、荀攸、劉備等人也接到了從趙郡借來的糧食已入魏境的消息。
劉備擔憂地問道:“明公,玉郎、雲長、子龍他們到了麼?”
一爲防盜賊劫掠,二爲防趙然等暗中下手,荀貞親點辛璦、關羽、趙雲三人率五百步騎提前去魏、趙邊界等待,只等糧車入境,便護入鄴縣。
“已經到了,用不了兩天,這批糧食就能被送到本縣。”
劉備鬆了口氣,旋即又憂上眉頭,憂心忡忡地說道:“這次雖從趙郡借來了糧食,可趙郡也不寬裕,借糧之舉可一不可再二。今我郡步騎合計五千餘,月需糧一萬五千石左右,三萬石糧只夠兩月之用,如再加上郡中日常之所需,連兩個月都撐不過去,現今方纔二月,距離夏收還有三個月,這餘下一個多月的缺口,不知明公打算如何應付?”
荀貞現在不是中尉,是太守了,已不再單管兵事,依照兩漢之制,郡吏的俸祿、郵傳的費用、對百姓的賑濟、郡縣日常的財用,包括興造工事等各項開支都是從郡財政裡出,這些事兒他都得負責,現今郡府庫裡的存糧所存無幾,可以說能用的只有這三萬石糧,縱使郡裡差不多一半的縣現均已被於毒盤踞,要想使這剩下的一半的縣運轉正常,只三萬石糧也遠遠不夠。
荀貞沒有當太守的經驗,之前在趙郡時,雖從劉衡那裡學來了一些治郡的辦法,可那些辦法沒有一個能應對當下之形勢的,“巧婦難爲無米之炊”,他眼下亦無計可施。
雖然沒有應對的辦法,可他並不露怯,表面上晏然自若,從容笑道:“玄德,當下之急,不是考慮用完了這些糧該怎麼辦。”
“那是?”
“而是應該考慮有了這三萬石糧,我等能做出什麼事來!”
“明公的意思是?”
荀貞展望堂外,遙觀藍天雲起,說道:“而今於毒作亂,肆虐郡中,有了這三萬石糧,穩住郡兵和我的義從,我就可以平亂了。”
劉備勸諫說道:“明公剛罷逐了諸多郡府吏員,郡內不穩,此時用兵,恐非良機。”
“公達,你以爲呢?”
荀攸答道:“玄德所言甚是,明公亦言‘攘外者,必先安內’:於今明公方展雷霆之威,驅逐郡府諸吏,府中五官掾並及諸曹曹掾之職大多懸置空缺,此府內未穩之時也;公初至而即大逐府吏,諸縣令長、丞尉難免震怖於下,此諸縣惶恐之時也;內外不安,外又有趙、樑、魏、王諸與公結怨之家窺視於側,莫測其意,若於此時大舉出兵,萬一變生肘腋之間,追悔莫及。”
“卿二人所懼者,是怕我大兵出縣,沒了鎮壓之力,郡中會生亂?”
劉備、荀攸答道:“正是。”
荀貞先殺趙然在郡兵裡的心腹,接着驅逐樑、魏、王等郡府大吏,之所以到現在郡中尚無人生亂的唯一緣故,是因爲他帶來了三千步騎,可如果他大舉出兵,沒了這三千步騎的鎮壓,那麼趙然、郡丞李鵠等等衆人很可能就會趁機生事,或僞裝成賊寇作亂縣裡,或乾脆勾結於毒,這也就是荀攸說的“變生肘腋之間”,如果出現這種局面,荀貞的處境就危險了,輕則會受到朝廷的處罰,重則會被免職。
當然,荀貞也可以不派他的義從,改派郡兵擊賊,可他初來乍到,對郡兵沒有掌控之力,保不齊郡兵會在趙然等的挑唆下譁變於陣前,郡兵一旦譁變,依按漢家森嚴的軍法,就不是免職的問題了,是要被問罪下獄的,搞不好會被殺頭。
荀貞說道:“卿等所言固是,而今郡下諸縣的確惶恐不安,趙、樑、魏、王諸姓也的確窺伺在側,整體而言,郡中確然稱不上安穩,可於我看來,在五官掾等阿附趙忠家的郡吏被我盡數逐走後,至少郡府裡如今已經是大勝往昔,算是安穩了,賴志才、公宰諸卿相助,趙郡借給我了三萬石糧,郡兵也可暫保安穩了,有此兩個安穩,固然不足以大兵出擊,可如果……。”
“如果什麼?”
荀貞微微一笑,說道:“如果我不用大兵出境就能平定於毒之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