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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功立業就在冀州”。
皇甫嵩奉旨入冀州,對他麾下的漢兵來說或是建立功業之良機,然對冀州黃巾來說則將會是滅頂之災。張角兄弟是鉅鹿人,因此冀州黃巾的主力現就在鉅鹿郡,其中張角、張樑兩人統十餘萬黃巾精銳在鉅鹿最東邊的廣宗,張寶統十萬衆在鉅鹿最北邊的下曲陽。
東郡、鉅鹿郡分屬兩州,然相距不遠,從漢兵所在之博平至張角、張樑所在之廣宗,其間只隔了一個甘陵國,相距不到兩百里。皇甫嵩開過軍議,漢兵動了起來,將校組織部隊準備出征,文吏分赴鄰近諸縣徵納糧秣。五天後,一切準備妥當,全軍開拔。
出博平縣,向西行四五里,即出東郡界,入冀州甘陵國。
甘陵國本爲清河國,末代清河王劉蒜自殺國除,樑冀惡清河之國名,乃改名甘陵,樑太后立安平孝王之子爲甘陵王。甘陵國內有一大姓,即後世鼎鼎大名的世家大族清河崔氏。不過在當下,清河崔氏尚遠未有後世之名,雖然自其始祖西漢初年的東萊侯崔業以來,其族人歷代出仕漢室,冠冕相襲,常爲兩千石,並有好幾個被封侯的,但也就是在甘陵國、在冀州頗有聲望。崔氏真正地名聞天下,躋身入天下名族的行列是從崔琰、崔林兄弟始。
荀貞後世讀書,讀過崔琰之名,略知其事蹟,現在的崔琰還沒有成名,他“性頑口訥,年十八不能會問,好擊劍,尚武事”,年輕時頗有遊俠習氣,今年剛加冠不久,還沒有開始折節讀書。崔林是崔琰的從弟,後雖爲曹魏司空,並開了“三公封列侯”的先河,然其“少時晚成,宗族莫知,惟從兄琰異之”,此時亦尚默默無聞。
荀貞對崔琰挺感興趣的,記得他是漢末三國時一個有名的美男子,很想見見他年輕時的樣子,不過兵事要緊,卻是無空去造訪崔家了。甘陵是個小國,國內只有七縣,崔氏在東武城,並不在漢兵行軍的路線上。實際上,從博平去廣宗,中間只需要經過一個縣城:即甘陵的國都甘陵縣。
說起甘陵縣,後世倒是出了個名人:武松。
行軍到甘陵縣外,天色將暮,皇甫嵩傳下令來,命三軍停駐,在此歇夜。軍令如山倒,一聲令下,數萬步騎停下了步伐,分出巡邏之部,餘下的就地築營。
六月下旬的天氣很炎熱,行了一天的軍,荀貞汗流浹背,滿面塵土,從馬上下來,原中卿、左伯侯指揮着親兵從遠處的小溪裡舀來清水,請荀貞洗沐。荀貞瞧了眼,強自按住以水衝身、涼快涼快的衝動,說道:“兵卒還在築營,我怎能先來洗沐呢?放到一邊兒去吧。”令原中卿,“你帶幾個人去溪邊,再取些水來,送去傷營,供傷卒清洗。”連經鏖戰,荀貞部下傷員不少,重傷的都留在了博平,輕傷的隨軍而行,荀貞將他們獨編爲一曲,處處優待。
原中卿接令,自帶人去了。
荀攸、戲志才從軺車上下來,搖着扇子來到荀貞身邊。天太熱了,軍中不少將校、文士都沒有騎馬,而是乘車行,原中卿、左伯侯也建議過荀貞不如乘車,但被荀貞拒絕了。欲得將士效死,平時要與將士同甘共苦,何況再則說了,一軍的主將皇甫嵩尚且騎馬,何況他荀貞呢?
戲志纔不拘小節,敞着胸膛,一邊抹去額頭的汗水,一邊拿扇子使勁地搖,擡頭望了望天空,萬里無語,雖暮色將至,落日依然熾烈,曬得人頭暈眼花,他說道:“這天可是越來越熱了啊!”轉望周圍。
皇甫嵩選的駐軍之地正在野外,四面都是田野,甘陵縣城在西北方向,由此地可遙望見之。戲志才眯着眼望了會兒,說道:“那是城牆塌了麼?”荀貞、荀攸遠望之,遙遙隱見甘陵縣的城牆短缺了一截。冀州是張角的大本營,在皇甫嵩來前,甘陵國也起過黃巾。荀攸說道:“路上聽說前兩個月這裡的黃巾鬧得很兇啊,連甘陵王都被他們擒獲了。”
路上聽沿途的百姓說,兩個月前,甘陵黃巾攻破了甘陵縣城,抓住了現任的甘陵王劉忠,不過很快就又把他釋放了。現在也不知道這劉忠逃去了哪裡。
“說來也怪,我等一路行來,怎麼不見一個黃巾賊子?”宣康、李博也走了過來,宣康插口說道。宣康也是熱得一頭汗,瞧了瞧戲志才敞胸露懷的樣子,他頗是心動,想學一學,不過在又看了看雖然熱得一身是汗但仍然披甲帶劍、穿戴整齊的荀貞,卻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戲志纔拿扇子打了下宣康的頭,笑道:“叔業,你怎麼一會兒聰明、一會兒愚笨?還用說麼?這甘陵的黃巾當然是就被張角召去廣宗了。”盧植統數萬步騎入冀州,連敗張角,張角退居廣宗,爲了抵擋盧植帶的漢兵,早就把鄰近周邊諸郡縣的黃巾大多召了過去助陣。
宣康恍然大悟,聞得戲志才提起張角,他說道:“對了,戲君,我昨晚聽你說李廣和張伯路之亂,說張角與他倆可謂是一脈相承,正說到這裡,你卻被荀君喚去了,沒把話說完。……,爲何你說張角與李廣、張伯路一脈相承呢?這黃巾道不是近年纔有的麼?難道早就有了麼?”
行軍枯燥,戲志才、荀攸、宣康、李博等人晚上無事的時候,常聚在一塊兒談天說地。昨晚戲志才說起了光武年間的李廣之亂和安帝年間的張伯路之亂,說張角與他倆一脈相承,但是話沒說完就被荀貞叫去參酌軍務了。此時聽宣康舊話重提,戲志纔拿扇柄敲了敲手,笑道:“想知道?”
“想。”
“聖人云:有事,弟子服其勞。”
宣康呆了呆,旋即醒悟,忙把扇子從戲志才手中接過,立在他的身邊爲他扇風。荀貞、荀攸、李博等相顧一笑。戲志才笑道:“看在你如此心誠,我就給你講一講。”瞥見了荀貞、荀攸等的笑臉,說道,“貞之,昨晚我說起此事的時候,公達在,你不在。你可知李廣和張伯路麼?”
“有所耳聞。”
此李廣非彼李廣,彼李廣乃是西漢名將飛將軍,這個李廣則是光武帝時皖地的一個“妖巫”。建武十七年,李廣自稱“南嶽太師”,聚會黨徒,造反作亂,他死後,他的弟子接着作亂,直到建武十九年才被徹底平定。張伯路是安帝年間的一個“海賊”,永初三年寇略沿海諸郡,後被法雄擊破,張伯路投降,次年,他與三百餘人自稱“使者”,復又作亂,直到永初五年才被平定。
戲志纔對荀貞說道:“我說李廣、張伯路與張角一脈相承,不知君以爲然否?”
荀貞低頭忖思了會兒,拍手說道:“你要不說,我還真沒有想到。聽你這麼一說,他三人還真是一脈相承。”
宣康越發不解,說道:“李廣、張伯路、張角,一個是妖巫,一個是海賊,一個是太平道的宗主。這三個人怎會是一脈相承呢?……,要說李廣和張角一脈相承倒也罷了,這張伯路是個海賊,怎麼也與他倆一樣呢?”李廣是妖巫,張角自稱“大賢良師”,也算是妖巫一流了。
妖巫就是巫,巫在先秦時地位很高,此後逐漸下降,到了漢朝,已與百工、商賈一起被排除出了“良家”之列,淪爲不齒於“齊民”的卑賤之人。雖然如此,巫在民間的影響仍然很大,荀貞等行經之諸郡,所見之淫祠便皆是由巫在主持的,所以李廣能“妖言惑衆”,聚集黨徒,而張角更厲害,借天下接連大疫之機,廣爲傳道,弟子信徒遍及海內。
——“廣爲傳道”,兩漢之時的巫其實就是道教的源起,這個時候的巫和原始的道徒是很難區分的。比如張角,傳的是道教之經典《太平經》,可拜的卻是中黃太一。中黃太一是神名,即“天帝神師黃神越”,兩漢之人認爲“黃神越”是天帝的使者,對這個神的崇拜很普遍,漢人死後陪葬的鎮墓瓶、鎮墓文裡常有“黃神越章”這樣的稱號出現,而這些鎮墓瓶、鎮墓文是巫做法後留下來的,也就是說,黃神越是巫信奉的神,張角也拜這個神,可見巫與道教之關係。
另外,妖巫李廣自稱“南嶽太師”,張角自稱“大賢良師”,兩人自稱的名號裡都有一個“師”字,這個“師”指的其實就是“黃神越”,也即中黃太一。黃神越是“天帝神師”。由此也可見,李廣雖爲妖巫,張角雖建太平道,然此兩人實則一脈相承。
而至於海賊張伯路,雖被稱爲海賊,可他卻自稱“使者”,這個“使者”其實說的也是“黃神越”,“黃神越”不但是天帝神師,而且還是天帝使者。這個月剛被朱儁和南陽太守秦頡斬殺的張曼成自稱“神上使”,這個“使”和張伯路自稱的“使者”一樣,亦是指“黃神越”。
換而言之,可以這樣說,李廣、張伯路的兩次造反實爲此次黃巾大起義之先驅。
戲志纔將這些話講給宣康,宣康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這黃巾賊亂原是早有根源啊。”
荀攸對這些話題不太感興趣,在戲志才詳細解釋給宣康聽時,帶了兩個兵卒去到遠處田中,這時折轉回來。荀貞問道:“作甚去了?”荀攸回頭遙指,說道,“我見那裡牆倒屋塌,過去看了看。”他手指指的地方有一堆廢墟,大略可以看出原本應是個屋堂。
荀貞“噢”了聲,隨口問道:“是此地的亭舍麼?”
荀攸搖了搖頭,說道:“磚石廢墟之中,見有被焚燒的痕跡和被燒得只剩下一截的烏黑木像,應是個淫祠,大概是被本地黃巾賊燒燬掉的。”
張角的太平道是個一神教的信仰,只信拜中黃太一,所以對信拜別的神鬼的淫祠常有破壞之舉。不過這也是因地而異,潁川、汝南、東郡諸地剛起事不久就受到了皇甫嵩的雷霆打擊,故此這幾個郡的淫祠被毀壞得不嚴重,而冀州是張角的地盤,甘陵又離鉅鹿不遠,這裡的淫祠就被毀壞得很嚴重。
荀貞心中一動,想道:“要說起來,漢室平定黃巾不但是統治階級在鎮壓被統治階級,也是士族信奉的儒家與百姓信奉的巫道之爭啊。”
他望着遠處的淫祠廢墟,心道:“儒以禮治天下,敬鬼神而遠之,而張角所奉之道卻是想建立一個地上神國,推行平均,希望天下能由此太平。這兩種治國治民的理念水火不容,也難怪黃巾兵起後大多敵對士族,而士族亦仇視黃巾。”張角希望建立一個地上神國,儒則“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儒以禮治天下,講究上下尊卑有序,而張角的太平道搞的卻是平均主義,平均了哪裡還有嚴格的尊卑界限呢?這兩者的確是冰炭不容。
荀貞不覺又由此想到了張魯的五斗米道,張魯在蜀中政教合一,以宗教來治理地方。張魯自稱“師君”,這個“師君”說的也是“黃神越”,他的道雖名五斗米,但在信仰上和太平道並無區別,若是張角成功,那麼中華的歷史沒準兒就會發生改變。
他心中想道:“大概幾百年後,歐洲確立了基督教的地位,張角若能成功,我中華歸信一神,會不會也像歐洲的黑暗中世紀一樣從此進入一段黑暗的時代呢?”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不過這樣一想,卻倒是讓他一直爲“屠殺”起義百姓而感到內疚不安的心靈稍微得到了點慰藉。
在甘陵休息一晚,次日繼續西行。數萬步騎行軍,綿延十幾裡,早驚動了鉅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