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人從雪地、田野、丘陵間冒出身形來,敲擊兵器,齊聲大呼:“故北部督郵在此”。
數百人冒雪大呼,在夜裡動靜很大。宿鳥被驚的“撲簌簌”從樹上飛起,好似無頭蒼蠅似的,在雪下夜中橫飛直撞。
近處有人偷襲,遠處有人大呼。莊中值夜的人驚惶失措,顧此失彼。
他們到底不是職業的軍人,也沒有經歷過戰爭,更沒有想到會在半夜遭到攻擊,面對驟變,束手無策。
有的呆立不動,愣愣地望向呼聲大起處。有的掉頭飛奔,向莊內傳訊。
也有機靈點的,連忙彎弓搭箭,射向莊外。可惜一來隔得遠,二則受風雪影響,稀稀落落的幾支箭矢沒射出多遠,就歪歪斜斜地墜落牆外。
雖說潛行到莊外的郡卒在這之前也沒上過戰場,但到底是受過正規訓練的,而且眼前要攻打的也不是什麼城池,只是個莊園,由屯長、隊率們帶領着,還算有條不紊。
天氣寒冷,護城河上結了冰。他們分成數隊,溜過冰面,迎着稀疏的箭矢,衝到莊下。弓箭手與莊上對射。三十多個壯士在盾牌手的保護下,扛着粗大的樹幹輪流撞擊莊門。
遠處,荀貞門下的賓客、里民們不間斷地敲擊着兵器,高聲大叫:“故北部督郵在此!奉檄令捕拿反逆。降者免死,頑抗者殺!”一聲接一聲,如潮水也似撲入莊中人的耳中。
莊中上值夜的人進退失據。
“故北部督郵荀貞”大名鼎鼎,莊裡的人大多聽過他的威名。尤其那些來自郡北的,因他兩年前手刃沈馴、逐貪除惡等種種的作爲,對他更是有一種複雜的感觸,和原盼差不多,既懼其威行,又感其恩德。
近看攻打莊子的郡卒鎧甲閃亮,黑壓壓一片,不下數百人之多。遠看雪野中數百人擊兵狂呼,如同餓狼。有眼尖的看見了荀貞。荀貞騎在馬上,頭裹幘巾,身穿袴褶,腰插環首刀,在火把的光亮中英武不凡。在他左右或騎、或立了十餘人,有高冠儒服的士子,有提戟仗刀的勇士,其後又有數十個侍衛的騎士,執兵靜立,虎視眈眈。
就算擊退了莊下的郡卒們,又能抵擋住“乳虎”的親自進攻麼?
這個疑問和不自信同時在許多人的心中升起。
戲志才的“攻心之計”起了效果,還沒正式接戰,莊裡的人很多就沒了鬥志。
這不能怪他們膽弱,要怪,只能怪他們剛聚集起不久,聚集的人數也不多。
聚集起不久,沒經歷過戰事,幾天前還是農人,心態就不好轉變。聚集的人數不多,人少,在面對郡卒、面對優勢敵人、面對威震郡中的荀貞時難免就會駭怕無膽。
潁川全郡的太平道信衆以十萬計,散佈在十幾個縣、幾十個鄉中,組織能力再強,也沒辦法在短時間內讓他們在同一個地方集合,只能以“縣”爲單位分別聚集。波才、波連消失的這幾天主要就是聯絡各縣的太平道小帥,約期起事。按照約定,兩天後纔是全面舉事的日子。現在聚在莊內的部分是他倆的死黨、賓客,部分是就近趕來的太平道信衆,總共也不過四五百人。
他倆的賓客、親信可能不怕死,但那些普通的太平道信衆就不行了。
這些人幾天前還是農人,就算已經決定要造反,這心態也不是那麼容易轉變的。如果他們的人數能再多一點,如果進攻的一方是他們,也許還會好點。可眼下反了過來,他們在人數上處於劣勢,在攻守上也是被偷襲的一方,再加上荀貞威名赫赫,不害怕纔是怪事。
莊子的門很快就被撞開了。
莊門打開的如此容易,讓遠處的荀貞頗是詫異。
從進攻初始就興奮不已的文聘目瞪口呆,愣愣地說道:“這就打開了?”
是啊,這就打開了?攻莊的郡卒們也明顯有點發愣。他們沒經歷過實戰,除了扛樹幹的壯士們在第一時間丟下了樹幹,抽出刀劍呼叫着涌入莊內,剩下的人不知所措,不知是該繼續停在原地,還是該跟着衝進莊內。
守莊的道衆也愣愣的,在莊門被撞開後,第一反應不是堵門,也不是逃跑,而是表情茫然。
莊下、莊上數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被撞開的莊門上。
夜風刺骨,雪落無聲,戰場上爲之一靜。
這是荀貞的第一戰,也是潁川太平道的第一戰。新手對新手,倒是誰也別笑誰。
攻守至今,敵我雙方尚無一人陣亡,只各有兩三人中箭,負了輕傷。
短暫的安靜後,郡卒這邊的隊率、屯長反應過來,揮刀高叫:“殺進莊去,捕殺反逆!太守有令,擒殺波才、波連者,賞百金,記大功!”
郡卒們發出震天的吶喊,蜂擁入莊。
守莊的道徒們也終於反應了過來,發一聲喊,不少人丟下兵器,一窩蜂地向莊後逃去。
郡卒這邊看似即將獲勝,而真正的戰鬥到現在纔算開始。
逃走的那些都是普通的太平道信徒,留下的全是波才、波連的賓客、死黨。不論是鬥志,還是技擊能力,波才、波連的賓客、死黨都遠勝尋常的太平道信衆。
莊門被撞開後,雙方從對射變成了白刃戰。
波家的賓客飛奔狂喊,支援守門的己方。郡卒們爲求賞錢,呼叫衝殺。長刀劈砍,長矛直刺。身體撞擊,刀槍格擋。護身的盾牌“砰砰”悶響,刀劍入肉發出“噗噗”之聲。鮮血四濺,慘叫連連。眨眼間,就有四五個郡卒被殺傷,而波家的賓客、死黨也有兩三人橫屍門內。
波家賓客殊死抵擋,郡卒們的衝勁一泄,攻勢弱了下來。荀貞在遠處看到,有十來個郡卒轉身往後邊跑。
怕死的不止尋常道衆,郡卒也一樣怕死。
荀攸說道:“貞之,莊門已開,此時正該猛攻,郡卒若不能死戰,被趕出莊外,則此戰休矣。快下軍令:後退者,斬。”
“王主簿,請你過去傳令,有後退者,斬。伯禽,你帶兩什人爲我監陣。”
王蘭、江禽應諾。
王蘭蒼白着臉,提心吊膽地驅馬奔到護莊河外,大聲傳令。
江禽帶了二十個騎士,奔到河內,馳騁在郡卒陣後。他刀下不留情,連殺了兩個後退的郡卒,令騎士把他們的頭顱砍下,刺在矛上,高高舉起,厲聲喝道:“荀君令,後退者斬。”
後退必死,郡卒們沒有退路,只有奮勇向前,在莊門口丟下了十來具屍體後,衝進了莊裡。
刀一見血,懦弱的不說,勇悍的殺出了性。郡卒和波家的賓客、死黨絞纏在一處,呼喝叱吒,血肉橫飛,很快就染紅了地上的積雪。
較爲靠後、還沒與敵人接鋒的郡卒點起火把,四下亂丟。臨莊門處接連有房舍起火,火光大作。
衝進莊中後,郡卒在人數上的優勢顯現出來,兩三人圍攻一人,波家的賓客、死黨支撐不住,步步退後。
荀貞揮鞭遙指,蹙眉說道:“波才、波連怎麼還不見影蹤?”令大小蘇、大小高兄弟,“帶你們本隊人馬,守在莊子四邊,萬不能叫波才、波連逃掉!”
大小蘇、大小高接令,帶人馳去。
莊中忽然鼓聲大作。荀貞忙舉目觀望,藉助莊門處的火光,遙見一二百人從莊後衝了出來。這羣人後,四五人推着一輛鼓車,一人立在車上,大冷的天,半裸上身,迎寒風,冒飄雪,擂鼓助陣。
離得遠,看不清這人是誰。
荀貞鞭馬上前,許仲、文聘、荀攸、戲志纔等隨在他的後頭。衆人來到河外,看得清楚,擂鼓的正是波連。
鼓車邊又有一人,在二十來人的簇擁扈衛下,手挺短劍,大呼喝叫,正在催部衆向前,觀其相貌,與波連有幾分相像,應是波才。
波纔是本郡太平道的渠帥,他這一露面,不但他家的賓客奮勇爭先,便連先前逃跑的尋常道衆也回來了,換了個人似的,不要命地吶喊反擊。
波才大呼了一聲什麼,戰場嘈雜,聽不大清楚,但很快,荀貞等人就知道他叫的是什麼了。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二三百道徒、波家賓客齊聲大呼,震耳欲聾。隨着大呼,道衆、波家的賓客們神情猙獰,如顛似狂,好像鬼神上身了似的,奮不顧死地衝撞郡卒們剛剛結好的進攻陣型。
波才、波連的出現,大大鼓舞了道徒們的士氣,跟着他們出來的又有一二百生力軍,郡卒氣沮,漸由進攻轉爲了防守。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伴隨激昂的鼓聲,隨着密集的鼓點,滿莊都是波家賓客、道衆們的嘶聲吼叫。
這吼叫聲是一羣世世代代受到壓迫的人們喊出來的,相比聲震屋瓦的巨大聲音,更讓人動容的是這吼聲中飽含的憤懣、飽含的對往昔血淚的控訴和飽含的狂熱、飽含的對日後新世界的憧憬。呼聲響徹夜空,夜雪爲之散,夜云爲之停。夜空中,驚飛的夜鳥尖叫着飛向遠處。火光沖天裡,郡卒駭然失色。這喊聲,完全壓倒了荀貞門下賓客“故北部督郵在此”的呼聲。
這一刻,道徒們忘記了荀貞的威名,忘記了荀貞的恩德。
一個“故北部督郵”算甚麼?天子在這裡,也要把他拉下馬!
荀貞胯下的坐騎不安地揚起前蹄,在空中劃了一下,鼻中噴出白霧,扭着脖子打了個響鼻。
戲志才駭然說道:“‘蒼天已死,黃天當立’?嘿嘿,這太平道其志不小啊。貞之,波才、波連出來了,有他兩人擂鼓助陣,鼓舞士氣,郡卒怕抵擋不住。依我看,是該把你門下賓客投上去了。”
在這郡卒轉攻爲守,漸漸不支的關頭,戲志才、荀攸等卻發現荀貞的神情十分古怪。
像是震動?像是憐憫?像是不忍?
“貞之?”
荀貞臉上的表情千變萬換,最終他緊緊抓着繮繩,把所有的情緒都深深地隱藏了下來,輕描淡寫地說道:“此等將死之賊,何需我家賓客上陣?”
諸人不解其意。
文聘指着莊中戰場,大叫道:“那是誰?”
衆人急忙轉目遠望。
一人手提雙短戟,躍上了鼓車,衆目睽睽下,奮起一戟,刺中了波連的脖頸。
夜雪下,波連丟下鼓槌,右手捂住傷處,踉蹌兩步,回頭向後看,像是想看是誰襲擊他,看清了後,倚着大鼓坐了下來,伸出左手,指着這人,也不知說了句什麼,諸人沒有聽到,只見那刺客一個箭步上前,用左手戟挑起波連的下巴,右手戟毫不留情地又從正面刺入了他的脖中。
短戟拔出,在莊外的荀貞等人都看到一股鮮血如噴泉般從波連的脖上涌出。刺客提前側開了臉,血落在他的衣上。這一幕,震驚住了周圍的波家賓客、道衆。片刻後,二十餘人一邊驚怒大罵,一邊各提刀劍矛戟,撲身上來,圍攻於他。
這刺客立在鼓車上,舉起短戟,往不遠處投擲。
衆人看去,他投擲的目標應該是波才。波才似沒想到這刺客會突然發難,愕然地立在原地沒動。
荀貞等人提心到口,看這短戟下落。
文聘大叫一聲:“哎喲,可惜!”眼看這短戟就要刺住波才,卻被他身邊的一個護衛拼死擋住。
那刺客手裡還有個短戟,只是這時圍攻他的那些人已經殺到,無暇再刺波才了。他從鼓車上跳下,抽出環刀,一手短戟,一手執刀,闖入人羣,前突後殺,大呼酣戰,須臾間,已有四五人死在他的刀、戟之下。
文聘兩眼放光,叫道:“真勇士也!”央求荀貞,“荀君,快殺進去吧!不能讓這個勇士就這麼死了。”
荀貞對荀攸、戲志才、王蘭說道:“君等且留在莊外,替我指揮。”反手將佩刀抽出,令左右:“波連已死,不能使刺波的功臣陣亡。隨我殺進去!”一馬當先,文聘、許仲、小任、程偃隨後,並及數十賓客騎士,一衆人殺入莊內,趕開郡卒,大呼衝殺敵陣。
波連驟然遇刺,鼓聲停下,前邊的道徒、波家賓客停下呼叫,驚訝回顧,見陣後鼓車邊兒混亂不堪,不知出了何種變故,荀貞、許仲、文聘、小任、程偃諸人又在這個時候衝殺進來,後邊沒了指揮,前邊有騎士衝擊,頓時亂成一團。突又聽到前邊衝來的這些騎士大叫:“波才、波連死了。波才、波連死了!”又聽衝在最前的那個英武年輕人高叫:“荀貞在此,還不速降!”
聽聞主將陣亡,沒了主心骨,道徒、波家的賓客勇氣頓消,喧譁大亂。
荀貞、許仲、文聘、小任、程偃衝入他們陣內,趁機揮刀亂砍,勢如破竹。
文聘記掛那個刺客,帶着自家的騎奴徑奔到鼓車附近,衝開圍攻者,把這刺客接出。
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死傷在這刺客手下的波家賓客、道衆已有十四五人。
文聘伸手想把他拉到馬上,這刺客不肯,叫道:“殺波才!”
文聘轉馬,帶着衆騎奴又奔向波才。
大勢已去,波才恨恨地戟指怒罵刺客:“劉鄧小兒,殺我胞弟,壞我大事!恨不將汝萬刃分身!”又指着在遠處衝殺的荀貞,罵道:“荀家小兒,早晚取你人頭。”帶着人轉身逃跑。
文聘試圖攔下他,反被他留下斷後的賓客、道徒拼命阻住,追趕不及,眼睜睜看着他與親信、死黨們消失莊後。
刺死波連者,正是劉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