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蔽木戶”者,鑲楯也。“坐鐵室”者,雙戟也,是對這兩件兵器的俗稱,言其能守。這是在誇許仲和劉鄧勇猛無敵。“荀家虎”說的自然就是荀貞了。
荀貞站在堂門口,把左手裡的兩個首級高高舉起,又以劍指被許仲殺死在樹下的那個錦衣高冠人,厲聲說道:“沈馴、沈丹、沈鈞已經伏誅!你們還要助紂爲虐,對抗國法麼?”
“小人等知罪!”
“爾等若知罪,可速去將宅門打開,將沈馴的妻子兒女擒下拿來,押至堂外。我念在你們將功贖罪的份兒上,可以不治你們的罪。”
諸人大呼應諾,除了十幾個鐵官徒還待在原地外,其餘的人分成兩股,一股飛快地去前院開門,一股擁進堂屋對面的樓閣屋舍。院中爲之一靜。只是很快,對面的樓閣屋舍裡就傳出了砸門、撞門、喝罵、打人、尖叫、哭鬧之聲。荀貞往那裡看了一眼,問許仲:“你臂上的傷要緊麼?”
“不要緊。”
荀貞扔下手裡的人頭,選衣上沒有沾上血污的地方,用劍劃開,撕下了一塊兒,還劍入鞘,親手給他裹住傷處,說道:“你去對面的屋舍樓閣裡看看,叫那些去拿沈馴妻兒子女的人注意點!不要傷了人,更不許趁火打劫。”許仲應諾,提劍去了。
荀貞又撕下一塊兒衣服,蹲下身,再給劉鄧裹腿上的傷。
剛纔殺敵時劉鄧所向無前,這會兒卻手足無措,想跳開,又怕碰着荀貞,身子繃得緊緊的,一動不敢動,連聲說道:“這怎麼敢!這怎麼敢!”
“沈家人呼你是‘坐鐵室’,我看他們說得不對。你不是坐鐵室,我纔是坐鐵室。有你和君卿在我身邊,泰山頹倒,我也安坐無憂啊!”荀貞給他裹好,拍了拍手,站起身來,笑着說道。
劉鄧把臉憋得通紅,擠出來一句:“荀君恩養,恩比海深,小人唯以死報之。”
荀貞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院中的鐵官徒裡有一人把劉鄧的手戟從弩手身上拔出,在衣服上蹭乾淨,彎着腰,雙手捧着送將上來。劉鄧接住。那人復又退回院中。荀貞把視線轉到了這十幾個鐵官徒身上,問道:“你們都是從市上鐵官裡來的?”
“是。”
“都是鐵官徒?”
“是。”
“受的何刑?”
有的答“鬼薪”,有的答“完城旦”,有的答“髡鉗城旦”。
“鬼薪”、“完城旦舂”、“髡鉗城旦舂”都是徒刑的一種。
自前漢文帝廢除肉刑以來,兩漢的刑罰體系大體由四個部分組成:死刑、徒刑、笞刑、徙遷刑。徒刑又分爲幾大類:城旦舂、鬼薪白粲、司寇、復作等。“城旦舂”又分爲兩類:城旦和舂。此兩者刑期一樣,區別是前者是對男犯的處罰,本意指強制築城;後者是對女犯的處罰,本意指舂米。“鬼薪白粲”亦然。鬼薪,本意指爲宗廟採薪,白粲,本意指爲祭祀擇米,也是分別對男女罪犯做出的不同勞役處罰。
“城旦舂”和“鬼薪白粲”都是主刑。主刑之外,視犯人所犯之罪行不同,又常會有附加刑。如“髡”、“耐”、“鉗”、“釱”之類。“髡”指的是剃掉犯人的頭髮,只留三寸附於耳上;“耐”較“髡”爲輕,指的是隻剪去鬢須;“鉗”指的是鐵鉗,著於頸上,約有五六斤重,白天晚上都要戴着;“釱”指的是腳鐐,又分爲左腳帶釱、右腳帶釱或兩腳都帶。“鉗”和“釱”都是重刑犯必不可少的刑具。
如今“城旦舂”、“鬼薪白粲”等徒刑早已不再只是從事字面意義上的勞役,也被役使於其它的官辦作坊。各種不同刑名的主要區別是在刑期的長短上。“髡鉗城旦舂”可以說是僅次死刑的重刑,是徒刑中最重的,刑期五年。“完城旦舂”是四年。“鬼薪”是三年。
……
荀貞問回答“髡鉗城旦”的那幾人:“既爲髡鉗城旦,爲何不髡無鉗?”院中的這些鐵官徒都頭髮完好,也沒有帶鐵鉗的。
那幾人答道:“小人等本是受有髡鉗的,只是服刑已久,發已復生,鐵官長沈馴愛護小人等,沒有再髡小人等的鬚髮,也免了小人等的鉗頸之苦。”
荀貞又問道:“依律,城旦、鬼薪刑徒,皆須着赭衣。你們爲何不穿赭衣?”赭衣,紅色的衣服,是囚徒的囚衣。
院中諸人答道:“小人等老實肯幹,從不耍奸偷猾,故此,鐵官長沈馴特准小人等不必穿着赭衣。”
荀貞心中瞭然,這必是沈馴籠絡鐵官徒的手段。
想想也是,鐵官徒大多都是犯了重罪的人,其中不乏爭強好鬥之輩,就比如那“完城旦舂”,不是犯下賊傷、以刃鬥傷人這類罪行的,也不會被判此等重罪,更別說罪行更加嚴重的“髡鉗城旦舂”了。不管是誰來看管他們,多半都會動些心思,希望能從中找到幾個“勇士”,好用來充當自己的爪牙。沈馴是本地豪強,爲維護本族在本地的強勢地位,在這方面的興趣估計會比尋常人更強烈。
荀貞笑道:“這麼說來,你們都是沈馴的親近人了?也是,要非親近人,也不會被調來縣裡市上。這可是大大的優差啊!難怪一聞沈馴之召,就提兵拿劍的趕來給他護院,與我作對!”笑了兩聲,神色轉厲,一字一句地問道,“可是,難道你們就不知道,對抗國法是重罪麼?你們身爲刑徒,罪上加罪,想死麼?”
鐵官徒們伏地叩首,說道:“鐵官長沈馴喚小人等來時,沒有說明爲何要召小人等來。小人等既受沈馴管束,不敢不來。來了後,直到督郵進院,才知竟是要與督郵作對!小人等知罪了,只求督郵開恩,饒小人等一條賤命!小人等願爲督郵做牛做馬。”
荀貞心道:“‘直到我進院,才知竟是要與我作對’?‘願爲我做牛做馬’?嘿嘿,嘿嘿。”十分清楚這些鐵官徒所言不實,又想道,“如此奸猾,還自誇‘從不耍奸偷猾’?”不過現在不是收拾他們的時候,對剛進來的程偃說道,“分出一隊人,把這些鐵官徒都押到前院,等我發落。”程偃應諾,點了十個人,將衆鐵官徒押送出去。
宣康激動地握緊雙拳,舉在胸側,袖子都退落到手肘了尚不自覺。他擠到荀貞身邊,興奮地說道:“荀君!沈家人的大呼我們在外邊都聽到了!蔽木戶、坐鐵室,荀家虎!……,荀君,你的威名很快就要傳遍郡北了!”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李博說道:“荀君,這太危險了!沈宅雖堅,總能攻下,君何必以身犯險?”
荀貞一笑,拉住劉鄧的手,環顧涌進來的衆人,說道:“我有蔽木戶、坐鐵室,縱敵千萬,何懼之有?”
輕俠們都是好熱鬧的人,也佩服許仲和劉鄧的勇武,聽得荀貞此話,都歡聲大笑,齊聲大呼:“蔽木戶、坐鐵室!”高家兄弟、蘇家兄弟適才都在屋頂樹上,下屋、下樹、進院,來得晚了,沒能擠到前邊,跟着輕俠們叫了兩聲,又帶頭大呼:“荀家虎!”
諸人隨之齊呼:“荀家虎!”聲震屋瓦,響遏夜雲。相比許仲和劉鄧的勇武,他們更佩服荀貞的膽勇。設身處地,換成他們自己想想,沒有一個人敢拍胸脯說,如果他們是北部督郵,會能如荀貞一樣,輕身犯險。
戲志才進來的最晚,他還得安排人手滅火。沈宅的院門已經打開,不必強攻了,點燃的那些火堆不能留下,萬一真要引起火災,麻煩就大了。他進來後,輕俠們敬重他是荀貞的知交,也佩服他剛纔的指揮若定,紛紛給他讓出道路。
他走到荀貞身邊,長揖在地,說道:“爲君賀!”
荀貞忙將他扶起,笑道:“何賀之有?”
“賀君未死。”
荀貞聽出來了,戲志才這是在變相地責備他,哈哈笑道:“我進院時,你不也沒攔我麼?”
“當時沒攔,是因爲情況危急,不得已耳。現在賀君,是憂君會由此驕傲,以至輕佻。俗雲:‘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名家子,文武兼資,是天下大才,此類犯險之事,萬萬不可常爲!今晚是沈家沒有勇士,若有一專諸在此,縱君猛如虎,一人敵耳。”
荀貞斂容說道:“敬受教。”扶住他的兩臂,復又笑道,“古之刺客多矣,卿單言‘專諸’,何意也?是爲報昔日我戲言之仇麼?”荀貞曾笑稱戲志纔有專諸之疾,笑他懼內。
戲志才還真是有這個意思,兩人相對大笑。戲志才說道:“夜已深,也不知鐵官有沒有遵從沈馴的調令,貞之,你可速派人持沈馴首級前去鐵官,以安鐵官丞。”
荀貞以爲然,目光在諸輕俠的臉上一掃而過,決定把這件差事交給蘇則、蘇正兄弟去辦。他兩人性子沉穩,又有勇氣,適合辦此要事。
沈容的人頭只有一個,鐵官卻有兩處。荀貞把沈容的人頭交給蘇則後,想了一下,把沈鈞,也即被許仲殺死的那個高官錦衣人的人頭交給了蘇正,說道:“你兩人現在就去前院,從鐵官徒中選出兩人帶路,分別帶着沈容、沈鈞的人頭,領着你們各自本隊的人立刻出城,去鐵官。鐵官裡的管事若沒有遵從沈馴的調令,你們就告訴他,就說我明天會去;鐵官的管事如果聽從了沈馴的調令,你們如果在路上碰見了鐵官徒,就把沈家父子的首級給他們看,就說沈氏已經伏誅,令他們馬上原路返回,如有不服令者,立斬。”
“諾!”
荀貞又把小夏、史巨先叫來,把沈丹,也即被他殺死在堂中柱後的那人的首級交給小夏,說道:“你帶着這個首級,由沈容帶路,即刻去沈馴自開的冶坊,看看那裡的鐵工出來了沒有。如果沒有,告訴那裡的管事,叫他現在就來見我;如果出來了,你們在路上或城外碰上了,就把這個首級給他們看,一樣就說沈家父子已然伏誅,令他們馬上回去,不從者,斬。”
沈容沒有死,在荀貞動手殺人時,他沒敢反抗,躲到了堂角。這時,被幾個輕俠進去,拽拉出來。小夏精明強幹,應能辦好此事。他大聲應諾。
“巨先,你帶着你那隊人和小夏一起去。”
“是。”
荀貞頓了頓,問史巨先:“巨先,你的原名叫什麼?”
自王莽以“秦以前複名蓋寡”的理由“禁複名”,並把兩個字的名視爲賤名以後,漢人很少再有起二字爲名的了,通常都是單名。“巨先”是兩個字,又剛好是新莽時期著名大俠陽翟人原涉的字,故此,荀貞知道這絕非是史巨先的本名。
史巨先答道:“小人原名‘季’。”他是窮人家的子弟,起名沒啥講究,和許仲、許季一樣,也是以排名爲名。
荀貞點了點頭,說道:“你改本名爲‘巨先’。巨先者,大俠原涉字也。你應該很崇仰原涉吧?”
“是的。”史巨先不忘拍個小小的馬屁,“荀君真見聞廣播,知道巨先是原涉的字。小人原就不知,還是從過路的一個儒生那裡聽來的呢!”
“原涉,遊俠之雄,勇冠天下。你此次和小夏一起去彈壓沈家冶坊,或許會遇到危險。若有危險,你怎麼辦?”
史巨先慷慨答道:“當如原巨先!”
“好!去罷。”
……
分派已定,劉鄧招呼了幾個人,把堂內的屍體擡出去,血跡略擦一擦,燭臺扶起,案几坐塌擺好。荀貞、戲志才、李博、宣康和諸隊輕俠的隊率,如高家兄弟、江鵠等人魚貫登堂落座。
李博說道:“沈馴已伏誅,荀君,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先處置了鐵官徒和他家冶坊裡的鐵工再說。”
沈馴一死,這些人就沒了長官、沒了主人,是個不小的問題,須得好好安排。
“怎麼處置?”
“沈馴犯的是重罪,依律,是要抄沒他的家產的,他自辦的冶坊也是他家的家產,我會稟明府君,將之收爲官有。至於鐵官,待我明天去看過情形後,也會稟明府君,請他再任一個鐵官長的。”前漢時,鹽鐵官屬朝廷司農管,中興後,歸郡縣管,太守在報請朝廷後,可以起、罷其官長。
戲志才注意到荀貞在說這番話時,似有所思,目光下意識地向院中看了一下。
他順着看去,見荀貞看的是方纔那十幾個鐵官徒跪拜之處,心中微動,那個對荀貞爲何以兵法部勒輕俠的疑問再度浮現上來,暗中想道:“貞之陰以兵法部勒賓客,今似又對鐵官徒和沈家的私冶很感興趣?”沈馴是六百石的鐵官長,又是本地豪強,就這麼被荀貞殺死了,需要善後的事情很多。鐵官和沈家的私冶雖也需要妥善安置,但絕不是最重要的一件。荀貞別的不說,卻單說此事,落在有心人眼中,確實令人懷疑。
戲志才接着又想道:“對了,他方纔在堂門口,還對那十幾個鐵官徒說了不少話。”覺得甚是蹊蹺,目注荀貞,徐徐問道,“貞之,你是不是已有了新任鐵官長的人選?”
——
1,“蔽木戶”者,鑲楯也。“坐鐵室”者,雙戟也。
《典論》:“俗名雙戟爲坐鐵室,鑲楯爲蔽木戶”。
鑲楯:大約就是鉤鑲,一種上下帶鉤的盾,當時常用的一種兵器,常與刀劍等短兵配合,是對付長兵器,尤其長戟的利器。
2,“鉗”指的是鐵鉗,著於頸上,約有五六斤重。
這裡用的漢代的“斤”。“從西漢陽陵附近刑徒墓出土的刑具來看,漢代鉗徑17-24cm,重約1150-1600克,另外還帶一個長約).5-34cm的翹”。
另外,書中說的各種徒刑刑期都是指的東漢時。西漢時各種徒刑的刑期比東漢長,如“髡鉗城旦舂”在西漢是七年徒刑。秦時的徒刑大多是無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