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七月,中旬,雒陽。
天子劉宏高據於上,沉默的凝視着朝堂下袞袞諸公。
冠冕前十二串玉旒,遮住了他目光,卻無法阻擋酒色過渡的沉重眼袋和鬆弛臉龐。
準確的來說,從今年開始,他的心情就幾天是好的。
二月份的時候,就在京師邊上的滎陽郡,發生了民殺官吏聚衆叛亂的事情。
在天子腳下,竟然有叛亂髮生!
這是對他這個天子,代天牧民神聖職責的極大諷刺!
天子劉宏大怒,將朝堂袞袞諸公的素餐尸位,都噴了個狗血淋頭。
好不容易,在一個月後,河南尹何苗平定了滎陽叛亂,本來還以爲會消停幾天。
結果呢,在五月初的時候,涼州刺史耿鄙被殺、漢陽太守傅燮殉國,隴右不復朝廷所有的消息就傳來了。
鬧心!
涼州的羌亂,叛了平,平了又叛,無限循環,就是個吞沒錢糧的無底洞。
這些年,朝廷投入平定涼州羌亂的錢糧,都是以萬爲單位計算的。
但又不能不管。
一旦失去涼州作爲屏障,整個關中三輔都會迎來烽火。
屆時,萬一舊都長安和列位先帝陵墓淪爲羌人的牧馬場,大漢朝的威望就一落千丈了。
當時,天子劉宏直接震怒,將之前平叛不利的張溫免了太尉之職。
然後讓朝中袞袞諸公商議,平叛事宜。
得到的答案,很令人沮喪。
朝廷沒錢糧了。
想供應起徵招平叛大軍去討伐,得等今歲秋收糧食入庫後。
好吧,天子劉宏無奈。
只好先下詔讓關中三輔積極備戰,嚴守境域,然後哀痛的追封忠貞殉國的傅燮,諡號爲“壯節侯”。
至於耿鄙,是沒有這份榮耀的。
雖然他也同樣爲國事而亡,但他一手提攜起來的馬騰,成爲了叛軍首領之一!
一個識人不明的罪責,是跑不了的。
恰好那時候,華雄的第一份上表到了。
末尾的那句“西縣若破,唯死而已”,狠狠刺傷了天子劉宏的眼睛。
也讓他的心情,更加低落了。
他的大漢朝,雖然斷斷續續有亂臣賊子反叛,但也沒缺少過忠直之臣!
太守傅燮殉國了,還有縣令華雄,要以死明志!
然而,他這個天子,卻只能無奈的,眼睜睜的等着忠臣凋零。
是的,天子劉宏和朝中袞袞諸公都覺得,華雄是無法抵禦叛軍的,戰敗身死也是必然的。
一個小小的西縣而已!
如何能扛過整個西涼的叛軍!
唉,到時候,再追贈賜爵給華雄當身後名吧,以彰氣節。
天子劉宏心中黯然。
感傷無比的,等候着被他一手提攜起來的華雄,兵敗身死的消息傳來。
不過呢,等了兩個月,西縣陷落的消息沒等到,長沙太守孫堅的好消息,卻是先傳來了。
恩,寒門出身的孫堅,已經是一郡太守了。
一個月前,長沙郡有豪強區星自稱將軍,聚衆萬餘人,攻打郡縣,起兵叛亂。
朝廷以素有勇名的孫堅,擔任長沙太守,前去討叛。
而江東猛虎,也名不虛傳。
只到任一個月的時間,就將區星給砍了,郡內皆討平。
天子劉宏大喜過望,當即就以戰功封孫堅爲烏程侯。
然後趁着孫堅的好消息,再度讓袞袞諸公商議,綢繆着徵招西涼平叛大軍的事情。
這事不能不議了。
關中三輔都有消息傳來,西涼叛軍已經開始小規模的進軍關中,預計秋收時節就是大舉來犯的時候。
其實也沒什麼好商議的。
無非就是調任哪幾部兵馬,從哪幾個州運送糧秣罷了。
至於平叛的統帥與將領,幾乎是顯而預見的。
上次討伐的失敗,無論天子劉宏還是袞袞諸公都知道了,朝中能抵抗叛軍、深諳羌人習俗的將領,也就這麼幾個人。
第一個是破虜將軍董卓。
跟隨昔日涼州三明之一張奐討伐羌亂起家的他,是上次美陽之戰中,唯一全師而還的將領。此刻又駐守抵禦西涼叛軍的前線右扶風,自然是當仁不讓。
而另外一個,則是被罷黜了左車騎將軍官職的皇甫嵩。
這位出身西涼,如今大漢朝聲望最隆的統帥,朝廷忘了誰都不會忘了他。
至於這兩個人,是誰主誰次嘛.......
天子劉宏可沒忘記了,當年冀州的廣宗之戰。
退一萬步來說,素有暴戾恣睢名聲的董卓,和愛慎盡勤的皇甫嵩放在一起,袞袞諸公也會知道該怎麼選擇。
華雄的第二份上表,就是在這個時候到來雒陽的。
西縣尚存邪?
這是以爲華雄必死的天子劉宏,看到上表的第一反應。
展開細細看了一遍後,眼睛又被刺傷了。
給酸的。
對比於之前上表的文縐縐,此次華雄就是平鋪直敘的。
在一句“賴陛下龍威,西縣擊退叛軍”的馬屁之後,講述西縣抵禦叛軍的始末。
其中,用了許多筆墨講述渲染張都尉率軍抵禦叛軍、閻忠代爲安撫西縣人心,說如果沒有這兩個人,西縣恐怕就破了。
至於華車和元棘亓,則是特別強調了一番。
說他們是仰慕大漢的羌胡部落首領,是因爲他們帶着族人捨身相隨,不避艱險共赴國難,才讓他華雄僥倖成功的襲擊了隴西狄道,還很幸運的砍了李參首級回來。
事情說完了,接下來各種哭窮。
說什麼,漢陽郡被叛軍佔據後,許多躲兵災的黔首百姓都涌入西縣,加上戰爭所需,導致西縣的糧秣被消耗一空,現在已經是飢一餐飽一餐了。
而且春耕也因爲發動黔首青壯協助守禦,耽誤了不少,今歲冬天恐怕要餓死不少人。
這點,天子劉宏和袞袞諸公,看完了沒有發覺異樣。
反而是感同身受。
大軍一起,糧秣損耗無數。
他們如今,也在爲了平叛大軍的糧秣焦頭爛額呢。
而華雄的表忠心,則是出在河曲戰馬上。
是的,除了兩百匹戰馬是羌道酋帥元棘亓送來買.....咳咳!是獻貢的外,他還以西縣的名義湊了兩百匹一同奉上。
說什麼,他華雄身爲大漢官佐,就應該爲朝廷鞠躬盡瘁。
知道朝廷不日將討伐西涼叛軍,但如今西縣的庫存被消耗一空,唯有這些戰馬是值錢的物資,就送來雒陽,以壯朝廷平叛的軍威。
好嘛,天子劉宏看完了,眼睛不酸纔怪了!
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
這個被他從微末之身提攜起來的邊陲鄙夫,在涼州皆叛之下,依然堅持爲大漢而戰!
不但守住了西縣,捍衛了大漢的權威,然後輕輕一句“幸不辱命”,就將功勞全都推給了別人。而且在西縣都無過冬之糧的情況下,還勒緊腰帶送來戰馬!
雖然說,區區兩百匹戰馬,對動輒數萬的平叛大軍,也添加不了多少助力。
哪怕雒陽地處關東,戰馬更值錢也一樣。
但天子劉宏,不是這樣看事情的!
關東官宦世家、豪強大戶,比比皆是!
他們家中奴僕都成百上千,家資億萬,但有誰在黃巾賊動亂和上一次討伐西涼叛軍的時候,獻出一個五銖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