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大喪最是繁瑣不堪,文武百官所行事務皆有禮制:太尉上諡讀策,司徒率先領喪,司空、將作監理器物,太常司儀傳哭號,宗正禮待諸侯,大鴻臚奉迎九賓,太僕監造喪車,大司農典算支錢,光祿勳、衛尉守衛梓宮……
領喪哭號就不必說了,還沒到那時候,單單一個上諡,在小劉協剛接住傳國玉璽的朝會上就炸了鍋。
大殿上無人細語,滿朝的文武百官都看着站在最前的馬日磾,在他身旁有兩名禮官,正捧着書卷來回翻閱。
馬日磾是當朝太尉,跟馬越同族,輩分要大上一些,這麼個長輩又是海內大儒又三公之尊,馬越是該尊敬的,可偏偏馬日磾一開口馬越就急眼了。
“先帝一生天下動盪,然江山不損,諡爲叫孝靈皇帝,諸公以爲如何?”
大殿上眨眼間交頭接耳起來,皇帝一死,這便到了評定功過的時候了,經過短暫**,幾名老資格的官員點頭稱是,袁隗、馬日磾、丁宮這幾個老人物一點頭,這事情基本上就要這麼定了。
可這大殿上並非人人爲‘公’啊。
“太尉還是再做思量吧,先帝不至於得個惡諡在身吧。”大殿上各個官員都低着頭跪坐在蒲團上,馬越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來抱臂在胸說道:“我大漢四百年得惡諡者不過寥寥幾人,將先帝放在裡面……於心何忍?”
於心何忍。
馬越找不到其他的詞來表達心裡的想法,在他看來在劉宏最後將他丟進牢獄的那段歲月,至少在政務上還是有所關心。究其所作所爲,得一惡諡並不爲過,只不過現在自己可以在朝堂上說上話,他覺得自己還是插這麼一腳來得好。
天下之亂,亂在人心,亂在宗室不值得被天下尊敬才失了人心。誰都能在這個時候說劉宏是錯的,可唯獨他馬越不能。
他不敢啊!
如果現在他熟視無睹地讓老頭兒們把這個歷史上的惡諡加在劉宏身上,那就間接表面了他也認爲劉宏是錯的,如果劉宏都是錯的,那他選的輔政大臣是不是也是錯的呢?他不願給任何人將他驅逐出權力中心的機會,所以他不能承認這個諡號。
更關鍵的是,如果這個先帝是昏庸的,那他選的太子是否也是錯了呢?
他想想都後怕。
“於心何忍?”袁隗對馬越這個說法嗤之以鼻,輕輕咳嗽一聲目不斜視地對着大殿中央,看都不看馬越一眼說道:“爲先帝擇選諡號當秉公於心,只怕這個道理光祿勳是不會懂了。”
“你!”這些日子馬越盡掌皇宮生殺大權,多長時間沒人敢這麼對他說話了,當下反應便是一拍腰間,就想操刀讓這個當遍了三公的老爺子橫屍宮廷,卻忘了在上朝之前腰刀便留在了殿外衛士那裡,這麼一拍隔着朝服殿中百官便聽到一聲清亮的鐵甲鳴音。
那是藏在朝服下的鐵衣。
硬邦邦地聲音敲在每個人的心上,就連一臉清高的老袁隗都忍不住向着馬越瞟了一眼,看着他氣急敗壞地模樣又再度將臉轉到一邊。
而馬越,也在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愣住了。
就在這時,侍立在小皇帝身旁的蹇碩下來走了幾步到袁隗身前,昂着下巴轉頭看了一眼武官中列在後面的西園校尉的方向擡手拍了拍袁隗的肩膀,嗤笑道:“秉公於心?光祿勳不懂?”
蹇碩手一使力壓在袁隗肩膀上,直將袁隗壓得坐回蒲團上,轉頭掃視了位列三公的幾個老人,猛地低頭怒視袁隗壓着聲音喝道:“你該慶幸光祿勳不全是秉公於心,不然你那兩不成器侄子的腦袋已經紮上長槍懸於宮門外陪何進了!”
“你!”這下子,輪到袁隗被噎住了,坐在蒲團上指着蹇碩說不出話來,瞪大了眼睛像是被氣急了一般捂着心口,哪知道蹇碩看都不看他,朗聲說道:“兵困皇宮,火燒宮門。在列朝班從賊者應當慶幸,光祿勳心懷仁義,請求太皇董太后赦免爾等罪責,否則爾等的腦袋早就不在肩膀上了……往後在朝堂上說話還是注意點吧,您說是吧,馬太尉?”
這個時候,百官公卿們纔想起來,他們所在的不是一年前的朝會,那時候的朝議可宮裡可沒有這麼多的帶甲之士!
馬日磾輕輕低了低頭,沒有說話,不過眼神卻再度諡書上巡視着。
馬越一直沒有說話,即便是蹇碩幫他找回了場面他也沒有說話,他的心在剛纔下意識摸向腰間的時候猛地一驚,隨後便在朝堂上走了神。
我這是怎麼了?
如果我在朝會上殺人,那和歷史上的董卓有什麼區別?
他殺慣了人,從前因朝廷號令一出他便領兵出征,他知道如何殺人,也因朝廷的詔令而知道殺誰。可是剛纔摸刀的瞬間,聽到甲冑碰撞的聲音在耳邊炸響,他身上的寒毛都被激了起來。這次想要動刀,不是因爲朝廷的詔令,只是他想。
他想。
只要他想,他就可以拔出刀來,殺死坐在對面的老人!
太皇董太后隔着重重宮簾望着一臉桀驁的蹇碩與低頭不做聲的馬越久久未語,朝堂上陷入了令人尷尬的沉默。
過了半晌,宮簾後傳來老太后的嘆息,“罷了……馬公,您便再爲先帝重選一個諡號吧,光祿勳,言之有理。”
朝臣們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這在後漢二百年中從未有過朝臣因強權而不可秉公的情況,可他們又能說什麼呢?這一次的妥協,就像數年之前對於先帝要開萬金園的妥協一般,那麼地無法發自內心,卻又只能接受,但這個妥協,居然來源於光祿勳?
一個有着夷族血統連族譜都沒有的西涼人?
哪怕這個年輕人揮手之間翻雲覆雨,那也不行!
血脈註定了他沒有這樣的資格。
馬日磾看了一會,手指着書卷看向龍榻上端坐的小皇帝問道:“陛下,若靈諡有所不妥,堅諡如何?”
小劉協坐的一本正經,他正在學習如何做一個皇帝,可是眼下對於父親的諡號這種問題對他而言太過深奧,皺了皺可愛的眉頭,劉協問道:“什麼意思,請馬公明示於朕。”
“諾。”馬日磾拱了拱手,對小皇帝尊敬地說道:“彰義掩過,磨而不磷曰堅,意在……”
馬日磾還未說完,小皇帝的腦袋已經扭了過去,對默默不語的馬越望去,問道:“馬卿以爲如何?”
一個馬公,一個馬卿。
馬越擡起頭,對小皇帝溫和地點頭說道:“回陛下,臣以爲可以。”
“馬卿說可以就可以了,那個……蹇黃門,準備起駕,拜謝那個……”小劉協知道定下諡號便要起駕,可是卻不知道去哪兒,皺着眉頭望向蹇碩。
一如從前侍奉先帝一般,蹇碩小聲說道:“陛下,是拜謝宗廟。”
“對,起駕,拜謝宗廟。”
“陛下且慢,老臣還有事要奏。”丁宮拱着手,跪在殿中說道:“朝中還有事宜懸而未決。”
在丁宮拱手的瞬間,馬越也拱手,等丁宮說完他才說道:“臣亦有要情要奏。”
“這……光祿勳先。”小劉協藏在袖袍中的右手撓了撓左手,他有些坐不住了,打算讓馬越先說,還未說完宮簾後傳出一聲咳嗽,太皇董太后說道:“丁公請說。”
“老臣丁宮謝太皇太后,老臣啓奏自光祿勳上任便調長水營出北軍,入駐宮中。”丁宮拱着手,還有些抱歉地看了馬越一眼,那模樣生怕得罪了方纔就想拔刀的馬越,頓了頓才說道:“先帝山崩,非常時期馬光祿急切之心在情理之中,不過當下新皇即位,宮中應有之期門亦駐皇宮,是否當將長水軍撤出宮外,還入北大營?”
馬越眯着眼睛看着丁宮,這老公府怎麼提起北軍的事情了,這事不歸他管這不是狗拿耗子麼?
“不可。”馬越別過頭,拱手對着小劉協說道:“陛下明鑑,如今先帝尚未出殯,陛下亦未登基,朝中還有居心叵測之人慾行大逆不道之事,北軍爲國之重器,值此非常之機更應屯駐皇宮,保衛陛下。”
馬越本以爲他說出這話朝中應當無人反駁,哪知話音剛落,跪坐在大殿邊角便站出一人朗聲說道:“長水營本屬北軍統治,光祿勳亦有統屬期門虎賁,長水營自當屯兵北軍,臣亦有事稟報,北軍員額自有定數,長水營當裁軍至編內七百,調回北營。”
說話的是北軍中侯劉表,不過六百石的官秩,可漢室宗親不說還是北軍五營的監督長官,話語權是一點兒不少。
“什麼?不妥!”馬越皺着眉頭,整個司隸他手裡唯一好使的長水營要調回,即便他也知道劉表和丁宮說的都是祖制,都是道理,可他敢把北軍調走嗎?“城外四方兵馬屯駐洛京,值此之際這絕對不妥!”
“正是因爲四方兵馬入京,長水軍才更應該屯駐北營拱衛皇都。”又一個人站了起來,議郎朱雋,也是馬越的頂頭老上司了,“非但北軍應裁,臣以爲天下初定,四方賊寇偃旗息鼓,益州幽州青州四方平定,先帝爲討賊而立的西園軍也應裁去,對平亂將士的論功行賞也當提起,四方兵馬也當下旨命其散去了。”
馬越看着朱雋,不自覺地在心裡豎了大拇指,薑還是老的辣,老將軍一言便說道重點上,若洛陽沒有兵馬,這困局不就解了嗎?
“陛下,臣亦要奏,先帝遺詔命臣誅大將軍何進,廢皇后何氏,如今大將軍已伏法……”
這一句話,在羣臣心中泛起巨大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