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易瞧見劉備臉色不好,作爲始作俑者,自然知道是怎麼回事,感覺很不好意思,但他並沒有打住話頭的意思,因爲穿越到現在,這還是他第一次有了毫無顧忌的說出內心話語的機會,而且,劉備也是李易眼中,少有的有資格瞭解的人之一,他不想錯過。
李易繼續道:“當時玄德公邀我秉燭夜談,似是看出我雖然眼光厲害卻無多少進取之意,於是便苦口婆心,旁敲側擊,不斷的勸說我什麼大丈夫生於亂世,於國於民,當如何如何,呵呵,玄德公口才確實了得,我這麼一個……算是小人吧,竟然還真的被說動了,甚至都被你說得生出了羞慚之心。”
劉備聽着李易的話,臉色卻更加難看,因爲他已經猜到李易後面大概想說什麼了。
李易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組織語言,過了一會,說道:“說來慚愧,按照玄德公所言,大丈夫當爲這天下做些什麼,我當時也在想,覺得曹操也好,孫權也罷,當然,玄德公也可以,不管是誰,只要早早的得了天下,少了幾十年的征戰殺伐,對天下百姓都是幸運的事情。”
“於是,我便想到,只要能早早的殺了玄德公,還有孫權那個小孩子,雖然對不起兩位,但對天下而言,卻是有益。”
劉備的呼吸不由粗重了起來,左手下意識的握緊,昨夜因爲廝殺而崩裂的傷口更是再度溢出血來。
他很氣憤,也很不甘,按照李易說的,他將來也是可以三分天下的人物,然而就因爲他的家世不如曹操,崛起太晚,道路艱難,所以李易就想殺了他成全曹操,成全所謂的天下,這……難道他真的差了曹操那麼多麼?
這對他何其不公!
是,在諸侯之中,要說心善的話,劉備爲最,但心善不是聖母,更何況劉備還是有着爭霸之心的人,像李易這種邏輯,他真的難以接受。
不過,片刻後,劉備緊握的拳頭還是慢慢的鬆開了,因爲不管是曾經的他,還是現在的他,都沒有跟李易要求公平的機會,而且,換他是李易,倘若明知道面前之人乃是將來爭霸天下的對手,那麼最該做的事情就是速速將對方殺掉,哪怕是以莫須有之罪,哪怕是栽贓陷害,他也會毫不猶豫的去做。
這不是殘忍霸道,而是理智。
只要殺一人便可保天下千萬人太平,這種時候如果還談什麼仁義,糾結什麼對錯,說什麼心中不忍,那樣的人或許是個好人,但絕對做不來大事,最多也就是當個夫子,至於諸侯,帝王,這些想都不要想。
看着劉備漸漸平靜了下來,李易苦笑了一聲,道:“當時生出那個念頭之後,我緊張萬分,因爲我沒殺過人,而且隔壁就是關張他們,一旦驚動了這兩人,就是有百十個我,恐怕也不夠他們倆殺的。”
“所以,我只能不斷的催眠自己,不斷的暗示自己,最後都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我纔跟個人偶一樣,取了你的兵刃,然後刺向了你的胸口。”
“呼——”
李易呼出口氣,神色微微變化,道:“動手的時候,我緊張到腦子一片空白,只以爲未來的昭烈帝將隕落在此,哪想到你的心口突然飛出一條金龍,直撲向我,當時嚇得我腿都軟了,險些魂飛魄散。”
說道這裡,李易低頭苦笑,他說嚇得腿軟,可是絲毫沒有誇張。
至於劉備,卻是下意識的撫了撫胸口,那件事可是他心中最大的疑問。
“唉。”
嘆了口氣,李易繼續道:“突變之下,我再也顧不得殺你,只知道提劍胡亂揮舞,湊巧將那金龍斬斷,然後金龍一半歸你,一半歸我,說來也怪,得到金龍之後,我那被嚇糊塗的腦子似乎一下子清醒了許多,莫名的感覺這金龍必然了不得,於是就想趁着你重傷驚駭,再補上一劍,奈何關張已經聽到了動靜,我畏懼他二人殺我,便奪窗而逃,剛好你的佩劍都在手邊,便順手取走了。”
劉備的呼吸有些粗重,李易說當時被嚇得魂飛魄散,可他劉備又如何不驚呆?
甚至,劉備一度都以爲李易是故意奔着他體內的金龍去的。
嚥了咽口水,劉備問道:“這麼說,你之前並不知道那金龍是怎麼回事?”
李易點頭道:“不知,那夜我擔心被關張追殺,一路發足狂奔,逃到一處樹林中,這才停下,然後開始扶着樹幹嘔吐,等我稍稍回過神的時候,意外看到那被我左手扶着的樹幹,竟然被我生生的掐出了一寸多深的指痕。”
說着,李易撿起了一顆半個拳頭大小的石塊,握在手中,微微用力,只聽咔嚓一聲,石頭頓時裂做數塊。
劉備看着這一幕,眼睛微微睜大,雖然那夜被李易刺殺之後,他也因爲金龍得到了一些好處,但因爲位置的問題,他的好處的實用性跟李易的沒法比。
李易將碎石丟下,拍了拍手,又指着胸口問道:“據我所知,原本玄德公兄弟三人應當與呂布戰做平手的,然而,事實卻是呂布重傷,險些身死,是因爲玄德公這裡刀槍不入吧?”
事到如今,劉備自然不會隱瞞,直接承認道:“不錯,就是如此。”
劉備微微擡頭,一邊回想着往事,一邊說道:“你或許不知,那夜你刺我的一劍,入肉頗深,已經傷到心室,原本我當是必死,然而那半條金龍回來之後,卻是吊住了我的性命,又修養了一些時日,傷勢便痊癒,甚至連疤痕也沒留下。”
李易點頭,他當時太過緊張,又是第一次用劍,還真的不知道劉備到底傷的有多重。
劉備繼續道:“傷勢好的過快,關張自然是知道的,可我卻不知該如何解釋,雖然我心念動時,胸口隱隱有金龍浮現,可我試探了幾次,他二人卻是始終看不見,無奈,我怕他二人以爲我是失心瘋,只能說是上蒼庇佑,天不亡我,他們倒也信了。”
“唉!”
劉備嘆了口氣,道:“因爲我傷勢好轉,公孫瓚又奔赴酸棗會盟,我便讓翼德前去相助,自己則等傷愈大好之後,再行前往,豈料在半路上就遇到了受氣歸來的翼德,翼德對我哭訴,然後我就知道了,你在盟軍大帳中對我的那翻評價!”
一開始的時候,劉備語氣還是比較平和的,可說着說着,想到李易乾的事情,他還是忍不住憤怒了起來。
張飛是一個何等剛硬的漢子,結果那次見到劉備,卻是痛哭流涕,神色恍惚,實在是李易的話太過傷人了,甚至劉備自己聽後也是被氣得落淚昏厥。
以劉備的眼光,自然能夠想到,被李易那麼一通胡說八道,今後天下雖大,將難有他立足之地,以往的種種抱負,所有的雄心壯志,也將成爲水中花,井中月,再也無法觸碰。
這種情況,對於一個鹹魚來說,沒什麼大不了了,可劉備卻是心有大志向的人,被人無故針對,斬斷前路,那種絕望,那種無力感,真的不比死亡要好多少。
當時劉備就一度心灰意冷,他是個很有韌性的人不假,不畏強敵,一生中多次起起落落,每次挫折後都能越戰越勇,可見劉備心性的厲害,然而,李易乾的卻是釜底抽薪的事,直接斷了劉備立足亂世的根本。
殺人先誅心,對英雄來說,最殘忍的事情莫過於此。
之所以劉備沒有直接回家種地,是因爲他不甘心,他受不了那個委屈,而且關羽,張飛,簡雍,他們同樣不甘心,於是,一行人繼續前進,這纔有了虎牢關三英戰呂布的事情。
劉備喃喃道:“虎牢關前,十八路諸侯戰呂布不下,我兄弟三人恰恰又因你之故,備受冷遇,甚至險些被袁紹問罪,於是,悲憤之下,我三人便起了鬥一鬥呂布,借呂布正名的想法。”
“那呂布着實是厲害!你知道的,翼德,雲長他們都是萬人敵,我雖然不如他二人,但日日習練武藝,也算得上弓馬嫺熟,然而我三人合力竟然都戰他不下,呂布簡直非人哉!”
李易點頭,深以爲然,他現在開掛開的那麼大,可見到關張,特別是關羽,依然有一種性命被威脅的感覺,可想而知全勝的呂布是有多逆天了。
劉備繼續道:“因爲你的緣故,我心中急躁,見久戰不能建功,出手就有些冒失了,不慎顯露破綻,那呂布又是眼疾手快,對我當胸就是一戟,我那時只道萬事皆休,不料畫戟雖然刺中胸口,卻不能入肉分毫,甚至連痛都不同,我當時詫異萬分,呂布也是失神呆滯,這才被雲長給一刀劈下馬去,也是在那天之後,我方纔知道,金龍竟然還有這般作用。”
李易目露了然之色,畢竟他是穿越來的,亂七八糟的想法比較多,當初很快的就試出了龍氣的妙用,但劉備的龍氣是在左胸,太過要害,只要腦子正常就不會往那種地方胡亂試探,結果就是坑了呂布一把。
“然而,呂布雖然敗了,我三人並沒有得到丁點好處。”
劉備目露悲憤之色,道:“有些事情,我想的簡單了,當時以爲打退呂布,爲盟軍開路,不求功勞賞賜,但好歹能洗刷冤屈,豈料,雲長翼德的勇武被人看在眼中,卻成了你那般言論的佐證!”
說着說着,劉備的眼中已經泛起了淚花,因爲自打遇到李易之後,他這兩年的經歷,真的全是心酸!
見此,李易不知該說些什麼,兩人沉默了一會,李易才接着他之前說的,道:“那晚我離開之後,雖然還是奔着盟軍所在的方向而去,但我的想法,卻是變了。”
劉備收斂情緒,看了李易一眼,這點他自然是知道的,否則李易今天就不是李襄侯,而是曹操賬下的謀臣,不過,他也很想了解李易究竟是如何轉變想法的。
“那件事之後第二天,我心神稍定之後,卻是發現我刺殺你,雖然得到了一縷龍氣,但對於我投奔曹操來說,卻是有害無益。”
李易板着手指頭,道:“我若是打壓你,讓你消沉不能得志,雖然於曹操大好,然而在曹操眼中,你始終都是一無足輕重之人,我縱然做的再多,也無半點功績,反而會讓人覺得我小肚雞腸。”
劉備無語,雖然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受害者是自己,可他還是想給李易這種心態一個唯利是圖的評價。
李易繼續道:“而且,曹操此人什麼都行,就是疑心太重,倘若你深恨與我,破罐子破摔,將那金龍顯化之事,道與曹操聽,我敢肯定,無論曹操是否相信,以他的狠辣心性,我都難逃一死。”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原本我想要投奔曹操,雖說是有些沒志氣,但何嘗不是無奈?我孤獨一人,無名士引薦,儘管有些智謀,卻不知四書五經,尋常根本上不得席面,天下諸侯除曹操這位不輕視寒門的,其他門根本不會接納與我。”
劉備心中微微嘆息,李易這些話,他也是感同身受,當然,他比李易的情況要好一些,因爲他有着一位好老師,還有幾位厲害的同窗,在被李易抹黑之前,多少都能得到些照應。
“至於說我的武藝,更是稀鬆,恐怕遇到些厲害的婦人都打她不過,這樣的我,如何能招攬人手,成就大事?難道全憑嘴皮?”
李易說着說着,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然後聲音稍大一些,道:“好在,我得到了原本屬於你的一半龍氣,左手刀槍不入,能有千斤之力,於是我知道,我終於有了資本,劍走偏鋒的資本!”
“當時我一邊趕路,一邊算計謀劃,反覆推演數十次,最終定下了殺華雄,誅董卓,揚名天下,然後急流勇退,離開是非之地,最後立足荊州的策略,就這樣,一直走到今天,中間雖然有些坎坷,但就爭霸天下來說,算是順風順水了。”
“哈——”
劉備意味複雜的感慨了一聲,嘆道:“襄侯大勢已經成,備所料不錯,此戰之後,應當是要解決袁術吧?”
李易坦言道:“不錯,解決袁術的同時,我還會蠶食徐州,觀望兗州,圍困豫州,看形勢變化,然後三取其一。”
劉備低着頭,想了想,道:“不過兩年時間便位極人臣,遍觀古今也是少有,然而襄侯卻依舊穩健,行事謹慎,步步爲營,如此心性,曹操,劉表,陶謙都不如你,將來袁紹必然也不是你的對手。”
李易哈哈笑道:“能得玄德公一聲讚譽,我甚是歡喜,我當敬玄德公一杯,不過,我卻是需要說明一下,我之所以謹慎行事,只是害怕太過張揚,引天下羣雄忌憚,然後齊齊針對於我,使我性命不保罷了。”
劉備感覺有點心塞,他難得得稱讚了李易,可李易卻是直接把一切歸功於怕死,真不知該說他真實,還是說他小家子氣。
不過劉備很快就不再糾結與這一點,也笑着舉起酒杯,道:“多謝,能與襄侯對飲,亦是備的榮幸。”
碰了一下,李易微笑着將酒水一飲而盡,然後外頭觀察了劉備一會,問道:“玄德公似乎已經……想開了?”
在李易說自己心態轉變的時候,劉備的神色便已經不再是那麼的苦大仇深,眼中的無奈也少了許多,整個人都散發着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讓李易在說話的時候,語氣也不由自主的輕快許多。
聽了李易的提問,劉備先是點頭,隨後又搖頭道:“若無今日之事,我必然是想不開的,更不會甘心,不過到了如今地步,襄侯又將所有事情全盤托出,我自然就想開了。”
似乎是想襯托一下自己的心態吧,劉備攤攤手,直接拿了一壺酒,打開,又往後靠了靠,換了一個很舒服的姿勢,仰頭喝了一口,道:“這也應該是襄侯所願吧,雖然你屢次中傷於我,我之前只道你是萬惡的卑鄙奸險之人,做夢都恨不得能將你碎屍萬段,但今日與你言語過後,我卻是發覺,自己想的其實有些偏頗了。”
“哦?”
李易露出很感興趣的樣子,道:“不知玄德公有何看法,易洗耳恭聽。”
劉備又喝了一口酒,眯眯眼睛道:“你也不是太壞。”
李易不由詫異,正要問詢,卻見劉備又搖頭道:“不,應該說,你雖然行事重利,不顧道義,不擇手段,不惜傷害無辜,但你的作爲,卻不能以善惡來評價。”
“殺一人,救千萬人,於一人是惡,於千萬人乃是大善,無論你本心如何,這都是事實。”
劉備嘆息一聲,有些遺憾的說道:“我可以恨你,說你是萬惡之人,可我在心裡,卻不能真的將你當做惡人。”
李易沉吟了一下,拱手道:“玄德公果然寬厚。”
劉備笑笑,道:“你不也是如此麼?”
“你如果是惡人,翼德怕是早就丟了性命,往日我一直疑惑此事,但直到今日方纔想明白,除非是面對不得不殺之人,你其實也算是個好心腸。”
李易輕輕搖頭表示慚愧,這話如果是旁人說的也就罷了,可劉備……
他真的沒臉接下。
“而且,你雖然壞我名聲,讓我無法於世間立足,但你心中,難道就將我當做十惡不赦之人了?”
李易應道:“自然不是。”
“這就是襄侯的厲害之處啊。”
劉備感慨道:“襄侯行事不擇手段,偏偏還能固守本心,雖有私慾,卻曉得剋制,僅僅如此就勝過了天下九成九的人物,我覺得襄侯縱然沒有那金龍相助,今後成就也當是非凡。”
李易哈哈一笑,道:“玄德公如此稱讚,實在是叫我汗顏啊。”
劉備倒是淡定,道:“不是故意稱讚與你,只是心中的東西放下了,許多事情看得就開了,看人的時候也就覺得善了,哪怕那人與我有仇。”
劉備的語氣淡然,可李易卻從中聽到了一絲悲涼,因爲他們兩人雖然相談甚歡,但彼此都知道,現在的話其實都是劉備的遺言。
李易也拿了一壺酒,咕咚咚喝下幾口,道:“我確實比較心善。”
劉備古怪的看了李易一眼,倒不是別的,只是按照常理,李易這時候應該謙虛一下才是,結果李易就這麼答應了,讓他很不適應。
李易對那古怪的目光不以爲意,道:“董卓遷都,這次我雖然是推動者,但如果沒有我,受難的百姓絕對會死的更多,數倍,乃是十倍都可能不止!”
“我殺董卓後,雖然直接抽身而去,朝中有人說我是明哲保身,這話不錯,我也承認,可我離去之前,已經儘量緩和長安諸多勢力之間矛盾,甚至還請天子將李傕郭汜等人封到了幷州,如今長安糜爛,天子蒙難,非我之過!”
“到荊州後,我奪劉表基業,是我對不住他,但我對得起天下人,袁術造反稱帝,乃是必然之事,我只是提早推動,然後趁機一戰退敵,這其中傷亡,肯定遠少於原本的死傷。”
“玄德公或許還不知道,我爲了愛惜人命,甚至都捨不得讓士卒攻城,你是否覺得可笑?呵呵,即便是我麾下個別將領,他們表面上不敢說,可我知道,定然有人會在心裡埋怨我太過心慈手軟,根本不明白我的苦心。”
劉備默默的聽着,李易的話乍一看實在表功,說他自己多麼的高尚,但劉備還聽出來,李易是有些憋屈的,畢竟他做的事情,許多人都是不明白的,就說董卓遷都那個,難道有人會去思考,沒有李易一路督軍,會多死多少百姓麼?
劉備這麼一想,發現李易雖然風光,而且事事未卜先知,可他也的確不容易。
劉備坐起身,道:“襄侯用心良苦,備當代天下百姓,謝過襄侯。”
“嘿——”
李易伸手扶住了劉備,道:“只是想發些牢騷罷了,畢竟有些心裡話,除了玄德公,我從未對人提起過,也無法提起,實在是憋悶的慌,說出來就痛快多了。”
劉備舉起酒壺,李易默契的和他碰了一下,兩人一口氣將壺中救飲盡,劉備將酒壺往邊上一丟,打了個酒嗝,道:“襄侯還有什麼想說的,可要快些說了,備已經有些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