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賢醫張機

湘江如同一條長長的青色絲帶,在長沙這裡打了一個彎,分成一支流向東邊,張鋒等人轉乘的船就在這裡停下,長沙城比現在要小得多,江的西邊基本上無人居住,矮矮的山上綠油油一片樹林。

城牆也不高,難怪歷史上劉備打荊南時,包括長沙太守韓玄在內的幾個不願投降的都是出城接戰,這麼矮,又不結實的城牆,能守得住纔是怪了。

張鋒一路經過大大小小的城池時,均是按人頭收的城門稅,到了這裡,守門的小校踮着腳看了看他們車隊,只收了兩金,就揮手讓他們進城了。

張鋒感到很好奇,叫過文聘去問問這稅是如何定的,文聘過去對着那小校點頭哈腰,指手劃腳了半天,這才搞清楚了,回來報告張鋒說道:“主公,據那小校說,這是太守張大人定的稅,行人一律免交,有車隊的商人才按車輛數交稅。”

東漢末年,雖然大災不斷,但是朝庭的稅反而科目越來越多,除了一律沿襲下來的租庸調,更是把“人頭稅”這種對普通平民來說缺陷極大的稅種推到幾乎泯滅人性的地步——自西漢開始,就有的農民爲了減稅,殺掉自己家的孩子。而這張機,顯然是能深深體會到課重稅對民生的危害。

懷着一絲對張機的好奇和敬意,張鋒四下打量這小小的長沙城。雖然他後世去過這個現代“洗腳”等服務行業相當發達的城市,但是眼前的一切對他爲說顯然跟那些看到的燈紅酒綠完全沒什麼聯繫。

一條大小不一的青石鋪成的地,是這城裡的主幹道,高低不平不說,在一場雷雨過後地面還相當的溼滑,兩輛車好幾次打了滑,車裡的黃敘顯然是被撞了腦袋,在車裡用他恢復了不少的力氣來哇哇大叫,結果被黃忠一栗子敲得不做聲了。路兩邊灰色的低舍倒是整整齊齊,門口坐滿了乘涼的人,卻是直接一屁股坐在雨水沖洗過的地上,根本不怕將來會患上風溼或關節炎。

如果告訴劉備,也許有些商業頭腦的他會來這南方賣席子吧……想起上次他送給自己的那張席子,要是能保留到現代……名人親手做的古董啊,可以賣多少錢呢?

雖然整個城都破破爛爛的,但是從城北到城南也沒見到過一名乞丐,這叫張鋒心裡對張機的好感又上了一個檔次。

王越從船上下來後,晃悠着腳步,便如同喝了半斤燒刀子一般。只得靠兩個家丁扶着,想不到五大三粗的王越,既騎不得馬,又乘不得舟……

一路問人到了張機的府前,只見跟普通民舍差不多的一套灰色石舍,差不多略大一些。門口卻是連一個守門的都沒有,張鋒下馬出內,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才十六七歲的士兵,恭恭敬敬的雙手呈上名刺,那小兵蛋蛋只看見前面幾個字,“漢太尉……”就如同燒了屁股一樣跳起來大喊着:“太尉大人來了,太尉大人來了。”隨即,裡面一陣雞飛狗跳。

半晌,一個穿着整整齊齊的黑色官服的三十多歲的男子,身後帶着一幫亂糟糟的人,看見衣着光鮮的張鋒,直走了過來一禮:“這位可是張公子?”神態不卑不亢,雙眼有神,卻黑了整個眼圈,大大的眼袋彷彿吊着兩個小型的啤酒肚,一看就是長期缺少睡眠的樣子。

張鋒忙深深還了一禮,以期給這個大醫者一個好印象:“不敢當,在下張鋒,非以父職相欺。實有一事相求於太守大人。”

張機輕輕鬆了一口氣,找他治病的莫不是什麼高官顯貴,皇親國戚,來的時候都是氣勢洶洶。這張鋒雖然年紀小小,名刺上也還是寫了太尉之子,害得自己那沒上任幾天的小兵丟了大臉,以爲是太尉親至。但是他對人卻謙恭有禮,沒有一般顯貴紈絝子氣。

“可是有親友患甚病?”

“正是,我一至交好友,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張鋒一邊介紹黃敘的病情,一邊引張機到黃敘的車前,黃忠一看張鋒口中的“神醫”到了,打拱作揖,張鋒只一把抓住黃敘的手探脈起來,卻不理他。

“此子據其脈象看,當是肺癆之症,奇怪的是,似乎又不甚嚴重,當是有他人醫過?”張機翻翻眼皮,大眼袋一陣抖動。

“是我家主公餵了些又苦又甜的東西與我吃了,纔有得力氣這般大聲說話。”黃敘說了一番在黃忠看來又是逾越的話,又被狠狠的瞪了一眼,趕緊閉上嘴。

“噢?想不到張公子也精通歧黃之術!”張機是一名醫者,一聽到是出自張鋒之手,頓生好感,加上張鋒稱黃敘爲友,黃敘地稱張鋒爲“主公”,更是覺得此子平易近人,優點甚多。

張鋒忙遜謝道:“哪裡哪裡,也是聽得來一味偏方而已,然而確有微效。”

“公子不必自謙,不如你們好生長談一番。”看到自己府裡的師爺擠眉弄眼了半天,張機這才猛醒讓人家在外面站了好久了。“只是敝居頗陋,且一半爲醫廬,一半爲辦公之所,恐……”張機爲難的看了看張鋒身後一幫子人。

“呵呵,這卻不妨事。”張鋒只留了黃忠父子,加上王越,張安,其他人都遺其自去尋住處了。

這張機府,恐怕還比不上張鋒家裡一個門房大,左邊一間敞院,擺滿了大大小小正冒着許許淡煙的藥鼎,散發的氣味中合在一起,令人慾嘔,張鋒看張機卻神色不變,心下暗贊。

那王越忍得心中翻騰好久,再聞到這味道卻怎麼也忍不下去了,哇的一口,把張機家裡地上本來就黑一塊白一塊,不知是什麼藥的殘渣年久留下的顏色,又多加了一筆的花花綠綠。許是吐出了前幾天的存貨,覺得肚中一片清爽,雖然身上無力,卻沒有那種難受的感覺了,不由得臉上浮出微笑來,誰知張口就是一個酸酸的嗝,在小小的斗室裡傳遍開來。黃敘捂住鼻子,艱難的忍住笑,身子卻在急劇的顫抖,臉也憋得通紅。看起來,不笑出來是很辛苦。

張鋒臉都紅了,王越白裡泛青的臉色也好不到哪去。張機笑着說:“不妨事,張公子這位家人許是乘舟不慣,喝些許湯藥即無事。”

張鋒忙行了一禮:“卻是有勞了,”心裡卻在嘆好好的形象就叫王越一個土包子丟完了,不知道將來進了皇宮,又會丟什麼樣的人。

張機令下人爲王越煎藥去了,又對着張鋒說道:“肺癆之症易耳,當於藥石止之,輔之針炙,包管三月而愈。”說到拿手的藥術,張機臉上自然而然的發出紅光來。

“只是這三月間,貴屬便居於此,可行?”

“如此便有勞太守大人!”張鋒一禮,又自袖子取出四四方方一個盒子,打開一看,四錠白花花的銀子。

這時流通的一般都是銅錢,銀子那時候的古代很少產量,故而不多。

張機一見,臉色就變了,原來這小子也是當我是逐利之人!正準備板着臉推辭,卻見張鋒笑呵呵說道:“久聞太守大人賢名,不擾民,不課稅,鋒自外入城,僅收得入門稅兩金,天下莫有如太守這般清官!然太守大人爲貧者診治皆出自俸祿,患者何其多,其藥資何出?權以聊表鋒拳拳之爲民心也。”

張鋒十歲光景,左一個天下,右一下爲民,當真沒讓張機小看了這小公子。當下便不作那惺惺之態,施了一禮坦然受之:“若我大漢天下皆爲張公子這般,何愁不強!”

“太守大人過譽了。”這話卻是說到張機心裡去了,他政事普通,倒把小小的長沙城治理得無流離之所之人,倒是放了大部分精神在治病方面,但求病的人多,卻沒幾個是出得起錢的。這張鋒,哪裡象是一個十歲小兒,倒比許多大人懂事明理。

張機大起知己之感,定要留張鋒用食。(注:下午五點左右吃飯,稱爲大食)張鋒推卻不過,只得應允。當下稱辭,待去沐浴更衣之後再至。

張機怕怠慢張鋒,便在這長沙城中尋了一處還算乾淨的酒館,就用張鋒所贈之銀,點了一席酒菜。這就算是開葷了。

獨自坐在空無一人的二樓雅座,正擔心張鋒好歹也是個世家子弟,估計這洗個澡換套衣服也要一兩個時辰,這滿席的酒菜怕不得又要重新熱過一遍。張機心裡想着,看着天空黑壓壓的一片烏雲,心裡便跟着烏雲一般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正煩悶間,聽得樓梯口“噔噔噔”一陣亂想,一人腳步輕盈,另兩人腳步卻如同笨熊般沉重。當先一人上得樓來,白衣紅鞋,頭束髮帶,雖是一身普通布衣,卻照樣鶴立雞羣,神采奕奕,把後面那探頭探腦,一眼只瞅着有啥酒肉的文聘比下去不知道多少海里。

張鋒呵呵笑着說道:“有勞太守大人久候。”說罷一禮,後面黃忠,文聘兩人抱了抱拳。黃忠目不斜視,那文聘卻一臉讒相,連哈喇子都快流出來了。

王越自己也心知丟了大人,說什麼也不願意跟來了。張鋒也只得由他去。

張機也是一笑,心中鬱悶一掃而空:“休再提甚太守,如不嫌棄,可以‘仲景’相稱也。”

張鋒大喜,古代人互稱表字乃是感情深的表現。

“既如此,鋒便譖越了。”又是一禮長揖,“仲景兄!”

“哈哈,不必客氣,來來來,入座。”張鋒坐了客位,張機坐了主位,相對遙遙。黃,文兩人侍立在張鋒身後。

“未知賢侄此番出得洛陽,除送貴屬就醫,別有他圖?”張鋒不簡單,張機相信他肯定不會只是送一個屬下來看病的。

“鋒聽聞荊州書院名氣甚大,本欲一往,卻不料途中幸遇黃氏父子,因此直抵長沙。待黃兄病癒,即返襄陽。”

張機聽張鋒稱黃敘爲“兄”,更是驚奇。這時候士大夫是絕對不可能折節下交的,張鋒的行爲,爲很多士族大家所不齒。

張鋒覺得左邊肩膀上微微一顫,回頭一看,卻是文聘不知不覺中口水流到他肩膀上了。

這下可好,繼王越之後,文聘這小子也給他丟了人。

張鋒微微一笑,“倒忘了仲業一天也滴米未進,都坐都坐,”說着招呼黃,文二人坐下。

文聘大喜,挪了身子就要走過去。黃忠眼觀鼻,鼻觀心,口中說道:“主公面前,哪有屬下座位。”卻是說給文聘聽的。

文聘一聽,臉上就不自然了起來,嘴裡說道:“正是,正是。”心裡卻大叫可惜。

張鋒卻知道他們心裡各自想的什麼,起身來走過來,強拉了兩人坐下:“我便沒有那麼多規矩,隨便坐,隨便吃。”

張機幾乎要吃驚了,懷疑這張鋒是不是張溫的親生子,或者只是抱養的?過繼的?爲什麼除了禮節周到之外,看不出有一絲一毫士族該有的把普通人踩在腳下如爛泥一般的身份舉止?

“這次來相求仲景兄,鋒以酒相敬,萬望勿卻。”張鋒又重新坐下,舉起酒樽,遙遙對着張機一示意,一飲而盡。

看他動作流暢,一氣呵成,這大家風範,必是從小家教所成,做不得假,爲什麼卻沒什麼身份門別的覺悟呢?張鋒搖搖頭,乾脆不去想了,端起酒樽也是一飲而盡。

這酒纔算是正式開始,主人不動箸,別人都不能動,文聘眼巴巴的看着張機夾了一塊魚放進嘴裡,心下暗自歡呼一聲,急急開動起來。

黃忠卻不慌不忙,甚是斯文。

酒過三巡,張機也微有些酒意,張鋒卻言笑晏晏,沒有一絲醉態。

“仲景兄治理有方,將來差不得爲一州之守,鋒在此謹祝兄前程似錦。”張鋒看喝得差不多了,開始套張機的話。

果然,張機本紅砣砣的臉上,黯然下來,放下了酒樽說道:“即爲一州之守又如何?不出旬日,朝庭裡派的黃門便要至這長沙城裡巡查。說是公幹,還不是想找我索要賄賂?某治民且尚自不及?安得有餘錢與這廝?欲辭官不做,又恐這滿城百姓剛剛昇平的日子又將顛沛起來。”

有戲!張鋒忙言道:“鋒觀兄有秦越人(注:即大名鼎鼎的扁鵲)之才,何不去此官,一心從醫?況兄有濟民之心,匡民之志。且天下累年大災,災後又大疫,一村往往十去七八。三輔,槐裡數郡今年便有無數流民逃至洛陽,鋒心裡也甚慼慼。不若由鋒出資,開設一家醫館,分爲醫所,醫院兩部,醫所專管診治,醫院專管授徒,不出五年,當醫滿天下,如此患者有其醫,疫病又得以止,此大功於天下,兄意何如?”

張機的臉上一片憧憬,那是多麼美好的一番圖畫……一邊開課教醫生,一邊醫生在治病,這樣自己的歧黃之術可以流傳到更多人,可以治更多的人……

文聘纔不管什麼災什麼旱,嘴裡呼哧呼哧咀嚼塞滿了的豬肉,自己有吃有喝纔是正道,管得了什麼流民有沒病,自己沒餓出病才最重要。

黃忠冷眼看着文聘,聽着張鋒的一番話,想着以爲自己兒子已經無救了的病,臉上也有一絲微瀾的激動,手裡捏得緊緊的酒樽也不覺得居然有些變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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