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剛縣縣城並不完全是由城牆包裹,在西北方向有一段地勢突高,是一座大山橫擋在此。城是倚山而落,大山錯綜複雜,歷任太守或多或少曾在這裡一番修葺,已算是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儘管太平道與張玩叛軍同樣把能翻山進出的一些地方堵了起來,然則城中守軍也派遣了一支人馬駐防山崗之上,挾險要而扼咽喉。於是雙方在此地都不敢輕易用兵,只能隔距相持,也算是徹底堵死了縣城。
此時此刻,周治早已集合了城中所剩不多的一支騎兵隊伍,共計只有四百餘人,全部穿戴鎧甲。劉公子的命令,他不得不遵從,哪怕此舉風險極大,自己武夫出身,也絕不能有任何貪生怕死的意圖。在經過兩天周全準備後,他便率領這支騎兵隊伍,悄悄然的從縣城西北方向越道而行。
大山延綿不斷,道路談不上崎嶇苛刻,但也足夠蜿蜒曲折。
一行四百餘騎兵因爲地形原因的限制,沒辦法放開速度策馬奔騰。
從入夜時分開始出發,到深夜時路過山林中最後一個友軍哨卡,宣告前路隨時都有可能遭遇敵人。在情報匱乏的情況之下,一則並不能完全清楚叛賊在這一帶的具體兵力,二則也不能確定叛賊究竟安排了多少堵截的眼線。一旦在深山野林裡遭遇敵襲,騎兵發揮不出任何地理上的優勢,甚至還會因爲地理環境而陷入困境。
周治自然是很清楚這一層風險,但是考慮到城中能夠發動突圍作戰的兵力着實有限,更何況此次突圍的目的還是向外界求援,求援期間城池也得繼續堅守。如若是從任意一處城門發起突圍,路程上勢必要更好一些,只是與數倍於自己的叛賊正面作戰,此等風險實在要更大一些,最壞的結果十之八九便是全軍覆沒。
翻山越嶺的悄悄突圍,不僅能避免正面作戰的鋒芒,即便不幸遭遇叛賊襲擊,尚且還能有撤退回來的餘地。當然,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一點只要能順利翻過這座大山,後方正是一望無際的平原、丘陵地形,而在這樣的地理條件之下,必然能加快突圍和突圍之後的行程速度,就算與叛賊交起手來,也能盡顯騎兵的優勢。
一路上,周治一言不發,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前路。
枝葉繁複,月光投下一重又一重的倒影,讓周圍的空氣中瀰漫着許多不可捉摸的詭異和陰森,就放佛隨時都有可能誤闖入叛賊的埋伏圈一般。
零零散散的馬蹄聲,有快有慢,摻雜着附近山林深處各式各樣的夜蟲聲。即便如此,這些聲音也顯得是那麼寂靜和脆弱。
地勢越來越蜿蜒,也漸漸有了向下的趨勢。
周治一直繃得很緊的心稍微緩了緩:總算過了山頭。
大山中的這條道路其實並不算太長,無非是因爲過於迂迴週轉,所以走上去並不是那麼容易。正常情況下,一夜外交半天的光景,早已翻過山脊。這會兒好歹還是有坐騎輔助,行程上自然要稍微快一些。
他預計明日黎明左右,差不多便能夠到下坡的路段,整個下坡的地勢要比從山陰山上時更爲平坦,接下來的風險也就大大降低了。
就在這時,身後忽地跟上來一名小校,湊到周治跟前低聲說道:“都尉大人,咱們都走了近五個時辰了,不如先休息一會兒吧。就算人沒事,馬也得要休息。”
周治臉色森嚴,冷冷的說道:“出發前不是說過麼,夜路最爲兇險,豈能在此間停留?”
那小校嘆聲說道:“是,是這個道理。但是天亮後過了大山,極有可能會跟那些叛賊遭遇,若那時人困馬乏,可真不好跟廝殺突圍。這一路走來也不見賊逆動靜,深山之中,賊逆們顯然也不熟路途,夜裡多是回山下去了。”
周治並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他仔細思考了小校的話,其中不乏道理。他猶豫了一陣,旋即說道:“先過了這茂林再說,往前再走一會兒,路途稍微開闊一些,倒要看看賊逆們是不是真的沒有在山裡安排耳目。”
儘管在開闊之地停留不是什麼明智的選擇,然而周治總是擔心越是茂林深處,越是賊人容易埋伏的地方。他現在不是要跟賊人作戰,無非是希望先濾過一些危險地帶,如果在這些危險地帶都沒有賊逆,也可進一步推斷山中真的沒有敵情。
沿着山路又顛簸的行了一刻鐘,前方林木漸漸稀疏開闊。
周治總算可以鬆了一口氣,他下令全軍在附近暫時休息,並且安排了哨兵在附近警戒。
連續的行軍,雖然對於騎兵們來說早已是習以爲常的事,但畢竟山路不比平原,馬背上顛的厲害,照樣有一些不好受。衆人紛紛下馬,簡單的活動活動身子骨,旋即便席地而坐,大家都不敢太過聲張,只是抓緊時間好好休息。
十多名哨兵散落在隊伍休息地的四周,有的登上樹幹,有的隱身在岩石之後。
然而,一名哨兵正打算到前方探路,剛走出大約十來丈的距離,突然之間好似發現了什麼異狀,當即扭頭就要往後逃跑:“有埋伏……啊……”
他的話音纔剛出口,附近草叢中猛然跳出七、八個人影,舉起手中的武器就向哨兵砸了過去。哨兵後腦勺吃了一記重擊,一下子翻到在地,一動不動。那些黑影追將上來,猶是在哨兵屍體上狠狠砸了一通。
在哨兵喊出聲音的那一剎那,周治立刻從地上站起身,臉色瞬時大變。
很快,四周接二連三傳來慘叫聲和吶喊聲。不知從什麼地方,就放佛是憑空一般跳出了許多人影,揮舞着各式各樣的武器,蜂擁一般向正在休息的騎兵們砍殺過來。那些原本在外圍警戒的哨兵,根本來不及預警,大部分就被早已潛伏在側的敵人撲倒,餘下的也都很快陷入重重包圍。
“西邊有敵人,西邊有敵人……”
“快,上馬。”
“我中箭了,啊,救我……”
周治倉皇的爬上馬背,將繮繩綁在他斷臂的袖子上,用僅剩的一隻手揮刀迎敵。
他心中十分駭然,駭然的並不是大敵臨頭,而是這些賊人分明是在這裡埋伏了許久,難道自己此番籌備突圍之事竟然預先讓這些賊人獲悉?可是城池被封,各個要道皆有嚴兵把手,消息又是如何泄露出去的?
周圍親信衛士連忙靠近過來,以身軀護住周治。
“大人,快逃!”
“往回逃,快,往回。”
周治心思紊亂,一時間根本無法指揮全局,只能跟着親信衛士的簇擁而轉移。
隊伍在聽得這邊有人大喊之後,急急忙忙便向來時的方向邊戰邊退。
四周林叢中涌出的黑影越來越多,皆是一些衣衫襤褸的普通老百姓,手裡所持的兵刃要麼是鋤頭、要麼是鐮刀,也有一些刀劍和弓弩。好在這些普通老百姓根本不知伏擊作戰的方式,只知道突然嚇這些官軍一跳,然後該怎麼廝殺就怎麼廝殺。大夥沒頭沒腦一窩蜂的向前衝,地勢原本就不平整,三三兩兩或有撞在一塊去。
而騎兵隊雖然大部分沒來得急上馬,但畢竟都是常年作戰的老手,很快就能抱團形成防禦陣型,刀刃齊齊對向外面。衝在最前面的那些叛賊很快就被亂刀斬倒,而後續的叛賊沒能及時跟上,一定時間內便造成了一波跟着一波的攻勢。
趁着叛賊進攻並不連貫,騎兵隊勉強能夠向後撤退一段距離。
只不過屋漏偏遭連夜雨,後方來時的道路忽然之間又傳來了一陣陣的喊殺聲。
先是一輪箭雨從黑暗中飛撲而來,將十幾個騎兵射翻在地,也有馬匹中箭的,慘烈的鳴嘶不已。緊接着,一羣叛逆從黑暗的茂林中跳出來,殺聲震動天地,直接堵住了騎兵隊後退的道路,並且要比那些設伏的叛賊更爲兇狠的發動了進攻。
周治看着左右漸漸崩潰的狀態,臉色愈發驚訝不已,默然片刻,他忍不住長嘆一聲,似是自言自語道:“莫非,我命休矣?”
從茂林方向殺出來的賊衆朝着騎兵隊一陣掩殺,徹底擊潰了騎兵隊勉強湊起來的防禦陣型。四百餘人就這樣陷入重重包圍之中,而這個包圍圈也正在縮得越來越小。慘叫聲此起彼伏,很快甚至還傳出一些騎兵的求饒聲和痛哭聲。
廝殺進行了約有一刻鐘,騎兵隊雖然潰不成形,但仍然有一些血性男兒爆發出絕境一般的殺戮之意,既無生路,那便輸死一搏。一時間,也將團團包圍的賊寇們嚇得不敢近前。
一切放佛再無轉變的餘地,周治看着身邊屬下接二連三的倒下,索性心頭一橫,舉起手中佩劍架在自己脖子上。他堂堂北部都尉,決不能讓這些逆賊羞辱。正當他要橫劍自刎之際,山陽下坡方向竟憑空亮起了一些火點,在黑暗中卻是那麼明顯和奪目。
“什麼人……別,別……自己人……啊!”
包圍圈最外圍傳來一聲驚訝的喊話,旋即被一聲慘叫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