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啊,你們再快些!”感受着烈馬奔縱時臉面拂過的勁風,董白的心卻灼熱如火,絲毫不因這狂亂的風而平息半分。同時,在她的心底,還有一層深深壓抑不住的不安。
她忘不掉自己剛剛接到那個飛熊衛帶來噩耗時,自己慌亂而恐懼的情緒好似遽然被海浪拍翻在浩淼大洋中的孤船。可就在她的叔爺董旻和叔叔董璜點齊兵馬準備入長安相救爺爺的時候,她猛然看到爺爺最信任心腹謀士房中閃過的一道鬼影。
在郿塢上下盡皆糟亂的時刻,那一道鬼影看起來那麼地不真實,董白甚至有些懷疑那是自己心慌而看花了眼。可當她猛然推開房門向李儒問計的時候,李儒完全沒有平日的寡淡平靜,甚至在看到自己的一瞬,還有那麼一抹難以言喻的慌亂和恐懼。
“長安之事,已迫在眉睫,大軍可盡去,晚則悔矣!”李儒當時只說出了這麼一番話,董白也覺得,那個時候,無論什麼錦囊妙計都沒有趕早一刻救回爺爺有用。可現在仔細回想起來,當時李儒說這番話的時候,怎麼就充滿着那麼一種鸚鵡學舌的怪異?
還有,就是那番話,不是正好讓自己不疑其他便速速離去?一向冷靜睿智的李儒,爲何偏偏在最後這般兇險的一刻,表現地那般不堪?更何況,他也從來不是那種只會紙上談兵的謀士,弓馬騎藝之術,他甚至要比自己還嫺熟。假如這一次當真如此危急,他爲何不隨自己一同前來?
董白越想越覺得害怕,她此刻已隱隱感覺,在不遠的長安城中,已經掀起了萬丈的波濤,要將自己董姓一族盡皆淹沒沖垮。可憐的自己,竟然連這場陰謀的始末、兇險、以及源頭都一無所知,只能這般快馬加急催促着這些將士速速趕去解圍。
這樣的感覺很不妙,非常不妙。董白雖然沒有一次真正統御大軍的經驗,但從女性特有的敏感直覺上,她便覺得自己這些人好似即將投向篝火的飛蛾。
可縱然如此,她卻不得不這樣做。因爲除了解救爺爺,保全董氏一族這個原因之外。她還有一個不能向其他人啓齒的原因——那座長安城的未央宮中,還坐着一位手無寸鐵的少年啊!
董白根本不清楚自己對劉協到底是何情愫,若說是厭惡,她自己都不能說服自己。畢竟,一有空閒之餘,她的眼前就不自覺飄過那少年的音容笑貌,她知道那個少年對自己沒有多少好感,可她偏偏很迷戀劉協對她忽冷忽熱的折磨。
或許,那個少年,就是上天故意安排消磨自己的孽星?
董白不清楚,她清楚的是,當自己第一時間得知長安噩耗的時候,她其實第一反應並不是爺爺的安危和董氏一族的存亡,而是那個一臉壞笑、牽着比他個頭還高照夜白的少年。她不敢相信,在亂兵衝突、燒殺搶掠的皇宮中,劉協是不是可以仍舊憑藉着他狡黠的智慧躲過一劫?
她真的不敢想象,那個俊雅風流的少年,面對這手持染血剛刀、粗俗無比西涼悍兵的一幕。在這一路上,她不止一次自己嚇自己,那個少年,定然會忍不住聲色俱厲叱喝那些亂兵。然後,那些被激怒的亂兵,根本不管他是否穿着明亮的皇袍,一刀砍下他的腦袋……
“快啊!你們再快些啊!”董白拼命揚鞭抽打着自己平時最心愛的西涼寶駒,她這時已經看到,就在前方不遠的地方,一些影影綽綽的傢伙似乎正在對恃着什麼。她心頭不安的預兆越來越強烈,高聲對着身後的鐵騎呼喊着:“前方便是長安安門,進了安門之後,我們便入了長安……”
後面的話還未出口,董白就猶如被一隻無形巨手捏住了脖頸,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因爲她那俊美的混血瞳仁當中,完全被一道寒亮的光芒所覆蓋。再之後,她能看到的,就是漫天的鮮血飈飛拋灑,無盡的血色頓時將她所有的理智和情感侵襲,令她彷彿在一瞬間被抽空了身體裡的所有力量。
因爲,那一瞬,透過那影影綽綽的兵伍和漫天的鮮血,她還看到,在鮮血的前方,正是那個她滿心牽掛的少年。那一刻,少年的臉上再沒有半分笑容,而是冰冷如岩石一般的冷硬。
就是那一刻,董白突然覺得,自己認識的那個少年陌生地可怕,也成熟地可怕。那個少年,似乎根本就不是自己一廂情願以爲的弱者,反而是秘密掌控着一切的強者。畢竟,這一刻,董白再蠢,也知曉剛纔那一劍飛來,是劉協下達的命令。
那一劍,妙到毫巔,董白看到,臨死前的那一刻,爺爺都未察覺,那個劍客是如何混入到了他的身邊。
那一劍,冷酷無情,它斬斷了董卓的頭顱,更斬斷了漢室與董氏一族的所有糾葛。
那一劍,更決然狠戾,彷彿同時插入了董白的心中,將自己那顆未曾綻放的少女之花,徹底絞殺成了碎片,飄蕩在這仲夏的夜裡,再也無法彌合。
“劉協!”董白目眥盡裂,她猛然開口朝着遠處的劉協嘶吼着,狀若瘋癲:“納命來!”
而轉過身的劉協,那冷硬的臉龐突然間變得更加冷酷黯然。他搖搖看着傷心已絕、痛苦瘋狂的董白,雙眼中殘留的最後一絲溫情好似也在冷風中備受摧殘。終於,當他眼中那一絲軟弱徹底被狂風吹滅之後,他冷冷地看着董白搭弓引箭,竟沒有半分躲閃的念頭。
嗡嗡的弓弦聲猛然震響,離弦的狼牙箭猶如黑夜裡的一襲勁風,充滿着冷厲的寒氣朝着劉協飛去。徐晃和盧植正欲舉刃格擋,卻見劉協雙肩微聳,分明已有準備,一時間竟然不敢輕舉妄動,恐傷了劉協。
再之後,箭到,人卻絲毫未損。
劉協右手緊緊抓着那兀自顫動的箭尾,此時的他,已不再是當初面對董白金鞭襲來而絲毫沒有還手之力的幼童。這大半年時間,他猶如懲罰自己一般刻苦執行着王越給他制定的武道訓練。已然使得他在心智上變得極爲堅忍,也開始朝着武道之人的無畏邁步。
就在董白搭弓的那一瞬,劉協其實已經看得出,董白的鏤空弓雖然華麗,卻最後只能承載半石的力道。更不要說,此時董白心智已亂,她射出的這一箭,無論力道還是準頭,比尋常武將都差上太多。
所以,劉協根本用不着躲閃,他需要做的,就是丟掉那支狼牙箭,在那數萬鐵騎距離自己還有五十步距離的時候,接過王越遞來的董卓人頭,高聲厲喝道:“朕乃漢室天子,膽敢對朕刀槍相向者,皆爲叛逆之徒!今董賊已死,爾等莫非還要執迷不悟,與他一同殉葬不成?!”
聲音仍舊尖細高亢,但這一聲呼喊卻猶如有着莫大的魔力。就在他話音剛落的一瞬,他身後那兩千兵士同時在徐晃的帶領下,舉刃齊聲大吼道:“董賊已亡,爾等還不速速下馬投誠?!”
衝到劉協近前的西涼鐵騎早已在火把下看清董卓的首級,再被這漫天翻卷的聲浪震喝,頓時條件反射般地勒住了馬繮。任憑身後的袍澤狠狠撞擊在他的戰馬上,將他直接撞飛開去,卻仍舊不肯再向前一步。
“董卓死了?”一個在地上跌得胳膊都斷了的涼州兵士猛然爬起來,仔細看了一眼劉協手中的腦袋,隨後反身驚喜對着身後的袍澤大聲吼道:“別打了,那個殺人魔王真的死了,我們不必爲他送死了!”
“都住手,快住手!”越來越多的兵士看清劉協手上的腦袋,不待劉協再度威嚇,主動當起了宣傳員,對着那些還搞不清狀況的袍澤歡喜叫道:“我們不必送死了,那個屠夫已經不可能再殺我們了!”
剎那間,一場聲勢浩大的衝鋒,就因劉協的一番話,徹底陷入了崩潰的局面。不知是誰帶頭,扔掉了手中兵刃,對着劉協叩首投誠。隨即這種效應便如最爲威力無窮的傳染病一般,迅速傳遍整個衝鋒陣型當中。就連董氏一族的親兵,也紛紛繳械下馬,叩謝皇恩,甘願歸順朝廷。
“朕一言九鼎,今夜在此立誓,繳械投誠者,俱爲無罪之人。若有執迷不悟者,天威懲之!”劉協再也沒有心思顧及董白,這一刻,他首先是漢室天子,其次纔是那個只會遊蕩在長安街上的無憂少年。
“你們都在幹什麼,快起來,拿起刀殺了他們啊!”董白根本不明白,爲何這一刻,那些惟命是從的兵士,突然就會翻了臉。她怒不可遏,抽出自己名貴的彎刀,一刀砍在了自己一個親兵的脖頸上,猶如瘋了一般大吼叫道:“殺啊,衝上去殺了他們!你們是爺爺的部下,就該聽我的號令,殺了他們,長安城就是我們的!你們快起來,起來殺啊!”
夏風再度席捲而來,吹散在萬人沉寂的大地上。董白的聲音淒厲而絕望,卻根本不曾令哪怕一名涼州兵士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