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劉協清早起身,正百無聊賴想着是否想趙雲討教一番武藝的時候。楊松卻樂呵呵地趕了進來,入得門後,劉協看出這傢伙看自己的眼神兒,根本就不是看待一位君王的恭敬,而是看到一位大金主般的諂媚。
“陛下,系師來了。”楊松說着,他越俎代庖地越過冷壽光,將洗臉水替劉協端了過去。
劉協微微一笑,不與楊松多說些什麼,只是開口道:“帶他進來吧。順便,將荀先生也請過來。”
“是否需安排一場小宴?”楊松又貼心問道。
劉協這下真笑了:我來你這裡算鳩佔鵲巢,你還真自覺,當你這裡是賓館啊。不但提供食宿,還提供商務談判套餐?
“不必了,朕此番前來,不過與系師討論一番道法而已。”
楊松這才從命,下去就引張魯了。
很快,張魯與荀彧聯袂而來,想必兩人是在院中相遇了。兩人見到劉協之後,自施了君臣大禮,劉協這番並未推脫,只是仔細看了張魯兩眼。
張魯的面相還是很中正平和的,尤其他還只穿了便裝,頭戴了方巾,蓄着兩縷長鬚,很有一番仙風道骨的風範。不過,多年的朝海生涯,也讓劉協一眼看出了張魯的用意:他不穿朝服,便是想以道友的身份來面見,至少這樣的身份,讓張魯在一些關鍵問題上,能有些轉寰餘地。
如此看來,不能說張魯有心計,但至少說明,張魯是很懂得一些時勢的。
“系師不必多禮,此番朕親入漢中,只不過想同系師討教一番道法。”劉協又一次情強調這句,顯然這就是鬼話。但人在江湖,就得見人說人話,遇鬼先言鬼話。
尤其劉協對張魯的稱謂,更是有一絲含義:張道陵首開五斗米教之先,稱天師,其子張衡繼其後,稱嗣師,其孫張魯因其教,稱系師。但這個系師,是教衆對張魯的稱呼,偏偏劉協也這般稱呼,就表明他的確是沒什麼敵意的。
張魯聽出了劉協的用意,也裝作了一番誠恐的模樣,回道:“陛下但有所問,在下知無不言。”
“自朕平定河北之後,天下已無大的戰亂紛爭。閒暇時餘,朕便也讀了些道家真言。尤其‘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衆人之所惡,故幾於道。’這一句,朕更深爲認同,故此念起系師纔是這等人物,方興起趕來了這漢中。”
劉協剛纔一番話引用的是老子《道德經》中的句子,意思是最善的人好像水一樣。水善於滋潤萬物而不與萬物相爭,停留在衆人都不喜歡的地方,所以最接近於“道”。而劉協將張魯比作是水,那言外之意,便是漢中這處地方,乃是衆人都不喜歡的地方了。
可張魯卻好似沒有聽懂劉協的深意,只是謙遜回道:“陛下所言極是,夫唯不爭,故無尤。”
這一回復,不由讓一旁的荀彧暗自點頭:張魯看似愚鈍,但卻大智若愚。劉協想挑起漢中乃是非之地的言論,張魯卻精妙地避過了這一話題,反而告知劉協唯有不爭,才能無憂。
劉協聞言,又說了一句:“孔子觀於東流之水。子貢問於孔子曰:君子之所以見大水必觀焉者,是何?孔子曰:夫水,偏與諸生而無爲也,似德。”這便是劉協強調要張魯無爲、順應大勢方能無禍了。
張魯臉色凝重,卻還是毅然答道:“若有決行之,其應佚若聲響,其赴而仞之谷不懼,似勇。”這便是告訴劉協:你要是來硬的,我這水也能仞而不懼。
這君臣兩人一時便都用道法之言相談,談話當中卻又都暗藏深意,倒是頗爲有趣。荀彧在一旁聽着,不由對劉協開始刮目相看起來。
畢竟,劉協的談話雖只是藉着道法的外衣,但每句都言之有物。有時隨口說的一番話,還頗爲發人深省。兼之他思維之跳躍,引論之廣博,雖不是正統研習道法科班出身之人,但那話中的意思,倒是對道法還真有幾分心得的。
至於張魯,他的回答就要嚴謹剋制許多,但總體來說還是保持了不卑不亢。君臣二人相談兩柱香時間後,氣氛竟漸漸轉得和諧友好起來。偶爾一兩句彼此都認可的道法,還使得兩人相視一笑,讓一旁的楊松看得,雖然聽不懂也眉開眼笑起來。
談話到後來,兩人似乎都不再說什麼漢中之事了,反而真正討論起道法自然。緊接着出乎荀彧意料的是,劉協竟然從懷中掏出了一本典籍,遞與張魯道:“系師,此乃朕在長安時,觀《道德經》所注的《老子想爾注》,不知可入系師法眼?”
張魯接過,大略翻閱一下,便看到此書當真契合他教派真義。其中主張君臣民皆須“順道意,知道真”,“行誡守道”。又認爲“生”是“道之別體”,道人“但歸志於道,唯願長生”等見解,正一衝平。偶爾一番註釋,還讓張魯頗有恍然大悟的感嘆。
當即,張魯深向劉協深施一道禮:“陛下此書,在下觀之,當爲道派經典!”
“既得系師謬讚,那朕便昭告天下,命人宣講佈道如何?”劉協面色認真地說出這句,登時令一旁的張魯眼神晦暗一瞬,隨即閃過一絲激動:“陛下此言,是說要漢室百姓皆學此道?”
“自是如此,天下衆生苦矣,朕雖戮力爲民,然也不能事事親躬。唯有這般廣播教義,令天下之人皆順道意、知道真,方可予民信仰,令其心境平和,有所皈依。”劉協語氣嚴肅,神情悲憫,大有一番悲天憫人的聖人之態。可暗地裡,卻早已笑破了肚皮:一千八百年後,道教早就成爲一派宗教,朕只不過提前助力了一番,不信你這張魯不上鉤。
果然,張魯聞言之後,臉上的糾結之色更爲複雜:身爲五斗米的傳人,張魯在這個亂世絕對算是一個異類。劉協早就分析過張魯此人,他看似殺張修、擊龐羲,甚至在這個時空中還跟漢室幹了一架。但排除張魯與益州那方面的恩怨外,他所有這些興兵征伐,其實都是爲了保護或發揚五斗米教。
在長安的時候,華佗便曾言過:人所欲者,分爲五品。五品曰命,唯求苟活於世;四品曰定,苟活既有,復求安定;三品曰和,安定無礙,復求和睦;二品曰敬,四鄰和睦,乃求禮敬;一品曰志,天下禮敬,方有抱負極望。這五品由簡入奢,循次遞增。
這五品欲的說法,跟後世馬斯洛需求理論一般無二。按照這等理論,三品之下的需求,就是尋常百姓渴望的生活;而第二品,其實就是一般世族的需求;剩下第一品,就是這個時代精英人物的追求。這人分五品論,只要搞清楚對方真正要的是哪一品,便可拿捏自如,洞徹其心。
毫無疑問,張魯就屬於第一品。他不懼武力、不屑利益,卻偏偏對五斗米教是否能流芳百世而願傾盡一切。劉協就是拿捏到了這一點,纔會斷然跑來漢中,又想出瞭如此合適的方式,與張魯如此一番交流。
此時他祭出這等誘惑,令張魯痛苦沉思許久,一時竟沒說出話來。這時,劉協便知道自己賭對了。
所以,這個時候,他不需要再說什麼,只需靜靜看着張魯,便能得到想要的結果。
果然,長思了很久的張魯,忽然便對着劉協拜了下去,改變了稱呼道:“若陛下能讓臣擔此重任,臣願將漢中一地拱手歸復漢室,還望陛下成全!”
“系師,你可要知道,倘若你這般如此,那天下便不會再有五斗米。因爲朕要做的,只是宣揚道法,而不是希望出現一個與朝廷爲敵的勢力。至於其他諸如符水咒法治病更是要杜絕,唯獨義舍佈施及是否信奉方面,全憑百姓自願……”畢竟是經歷過大事的天子,這個時候,劉協先將醜話說在了前面。
放下心結的張魯,這時卻淡然一笑:“陛下所言甚是,其實五斗米教不過百姓稱語,至於符水、咒法及義舍之事,也不過我等教派自保的手段而已。若陛下定此道派爲國教,臣自不需如此。至於說百姓是否信奉,那便是微臣之事了。”
“如此,行誡守道乃爲正;歸志於道,唯願長生本爲初衷如一;漢朝便定下這‘正一教’,不知系師意下如何?”
“陛下聖明!”張魯再深深一拜,漢中一地也經這一語,重歸漢室。
劉協欣愉一笑,此時望向窗外長天,方覺天高雲淡,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