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醒來之時,已是華燈初上之際。睜開眼的第一幕,便是張溫那張不甘的臉,在油燈當中化作厲鬼模樣,似乎要向劉協討個公道!
“臣對漢室江山忠心耿耿,披堅執銳,嘔心瀝血。換來的,難道就是這樣的一個結局?!”劉協猛然聽見那油燈當中,厲鬼張溫的口中發出這不甘的嘶吼。
“不!”劉協雙目盡赤,如被厲鬼附身,雙手緊緊抓住柔膩似水的緞被,幾乎想將那緞被捏碎:“董賊,今日之事,朕日後定當讓你十倍、百倍償還!”
“陛,陛下,您終於醒了……”聽聞到劉協的咆哮,冷壽光急速趕來。他的臉色看起來比劉協好不了多少,一夜未眠再加悉心照料劉協,讓他這位歷史上有名的長壽之人,也有了短命鬼的氣象。
看清眼前之人後,劉協先深深吸了一口氣,默默對着張溫府邸所在的方向禱唸了一番。隨後,才平復完心情,向冷壽光問道:“朕到底怎麼了?”
“陛下,今日年宴衆臣之時,董賊污衛尉張大人與袁術勾結、意圖謀反,被呂布當着滿朝大臣的面割掉了腦袋,那頭顱正好飛落您身上,您,您……”說到這裡,冷壽光住口不言,面色極爲羞赧憤怒。
不用冷壽光復述,劉協其實也已回想起之前事。可看到冷壽光這幅表情,他不由憂心起來:難道,自己那一瞬被嚇尿了?
“陛下,您當即被昏死過去……”冷壽光遲疑着,在劉協期待的眼神下,囁嚅着說道。
“只是嚇暈了過去?”劉協有些不理解冷壽光的反應,又不是被嚇尿了,有什麼不好意思說的。不過,略微思忖了片刻之後,劉協還又喃喃自語了一句:“真不如嚇暈後,再被嚇尿好一些……”
冷壽光的面色更憂慮了,這個時代的人認識本來就侷限。在冷壽光看來,劉協大年初一被血光衝濺,必是大凶之兆。而劉協醒來後初時驚恐激憤、隨後便又這般胡言亂語,這必是被邪祟附身的症狀。
“朕暈倒之後,大殿上又發生了什麼奇怪的事沒?”劉協不再在意冷壽光的反應,又面沉如水問道。可不待冷壽光開口,他又搖手打斷道:“不必多言了,肯定又是那些大臣在大殿上哭哭啼啼,說什麼妄殺大臣有違祖制,天道報應之事,董卓只需帶一隊西涼悍卒,便讓那些大臣噤若寒蟬。”
劉協說完這句,擡頭卻見冷壽光又是一臉晦暗之色,不由開口問道:“怎麼,朕說得難道不對嗎?”
“非是這般。”冷壽光很沉痛艱難地開口,幾乎一字一頓說道:“滿殿大臣無一出聲,紛紛藉故離席而去。”
“哦?……”這個狀況的確出乎劉協所料,不過旋即他便釋然了。董卓統治朝廷已有兩年有餘,敢開口的,都被他殺得差不多了。更不要說,今日董卓還是破天荒第一次在大殿上公然殺戮大臣,這時候再敢開口,那純粹嫌自己命太長。
這個舉動,表明董卓喪心病狂、視士人階層爲豬狗已然到了明目張膽的地步。而他故意殺最後一位與他有素怨的張溫,更是說明……等等!爲什麼偏偏是張溫?!
劉協後背突然一激靈,冷汗瞬間溼透了貼身的絲衣。但蹙眉思忖了片刻之後,他又輕輕搖了搖頭,認爲董卓選擇張溫,只不過是必然當中的巧合而已,與自己沒有半分關係——畢竟,董卓假如真的發覺他暗中聯絡張溫故交皇甫嵩、朱儁之事,那首先要做的,就是殺掉如今已無權無勢的皇甫嵩,而不會借張溫的腦袋來震喝自己。
想到這些,劉協心緒漸漸平靜,思緒也緩緩縈繞起來。他看着一旁憂心不已的冷壽光,反而寬慰道:“無妨,今日張衛尉雖然身死,但死得其所。他以一命之浩然,掘開了董賊的墳墓。你去代朕擬一封詔告,便說今日一事,朕心膽俱裂,已無心朝政,皆交由董卓署理。”
“陛下,您這是?……”冷壽光完全猜不出劉協用意,但卻忍不住提醒道:“這一招,您之前已經用過了。”
“不錯,這一招我們已經用過了,但這次跟上次有所不同。”劉協抿出一抹殘酷的微笑,回想起廷尉中荀攸爲他設下的綿長之計,不由神往道:“這一次,我們可不是藉此拒董卓千里之外。這一次,我們要靠這個契機,讓董卓相信我們已經被他嚇蔫兒了……對了,大殿之上,真的再沒有什麼奇怪的事發生?”
“若說有……”冷壽光沉吟思索了片刻,最後纔開口道:“若說有倒是真有一件,小人聽那些宿衛講,宴會之後,司徒大人似乎尋呂布說了些什麼,呂布一臉欣然自得之色……”
“哦?……”劉協聽後一臉詭譎,那嘴角的微笑似乎更殘酷了起來。
自此之後,整個新年的頭幾天,劉協便一直呆在省中,未走出皇宮半步,更未再涉足朝堂。好在劉協本就有過先例,朝臣探望之後,也就不了了之。待到劉協用那一臉驚恐不安的病樣糊弄過那些大臣後,他便安心在皇宮當起了宅男。
這期間,董卓來過兩次,劉協覺得那兩次,他表現出了一位影帝級別纔會有的演技。面對董卓那張驕橫無人的臉,劉協深切刻畫出了一位又恨又怕、最後在內心幾番掙扎中,終於被恐懼擊敗脆弱心防,不甘卻無奈臣服的一位漢朝小天子應有的情愫。
甚至,在此期間,董卓還趁熱打鐵,再度提出了立董白爲後之事。劉協第一反應仍舊斷然拒絕,可在一番掙扎糾結中,他又改口同意讓董白入禁中探望自己。這樣的結果,顯然不會讓董卓滿意,但同時,也因爲如此,董卓才真心相信,劉協確確實實在對他的態度上,漸漸有了改變。
並且,還是那種既在董卓意料之中,卻偶爾又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那種改變。而這種搖擺不定的態度,讓董卓重新找到了他主宰劉協命運的感覺,越發沉淪下去,堅信他的殺戮霸道是成就偉業的穩固且唯一保障。
然而,董卓卻不知道,就在他愈發目空一切、驕橫跋扈之際,劉協安排的徐晃已然將華山大小賊寇盡數收攏麾下;皇甫嵩手持中郎將印綬,暗中在老鄒的幫助下,秘密將舊部聯絡妥當;中牟的朱儁暗中派人送信與楊彪,楊彪通過冷壽光又將此事告之劉協;那位在上谷都山隱居的盧植,也厭煩了袁紹使者三番兩次的勾搭,讓化裝成僕人的王越將使者趕出了關中;還有那逃出關中的劉和,也沒有傳來被袁術扣留的消息,按照行程估計,他也應該到了荊州劉表那裡……
表面看來,董卓權勢滔天,不可一世,可劉協這一邊,卻風雲潛動,只待天時。
現在劉協唯一要確認的,就是真正可以將董卓送入地獄的連環計,開始啓動了沒有。所以,在陽光明媚的今天,他完成了王越每日交代他四個枯燥用劍動作——直刺,斜撩,豎劈,回掠。刺三千,撩三千,劈四千,掠四千。做完這些之後,他信步走在這座他似乎永遠走不完的皇宮之中,思忖着如何才能入司徒府探查一番。
春日料峭,偶爾吹來的風還帶着冬日的冰寒。但這些並沒讓劉協的腦子更清醒一些,不同與那些臣子,他們或因公事、或私事都可出入司徒府。可劉協無論公事私事,卻都可能會引來董卓不必要的懷疑。然而,連環計一事,除他之外,又沒有人可以替他一窺究竟。
正當劉協煩悶之際,他已不知不覺走到一處似乎從未來過的庭院。而就在此時,他突然聽到裡面當中有優美的歌聲傳來。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從之樑甫吟艱。側身東望涕沾翰!”悠揚歌聲裡,夾雜着玉器撞擊之聲,繞耳不絕:“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路遠莫致倚逍遙,何爲懷憂心煩勞?……何爲懷憂心煩勞?”
劉協猛然停步一頓,突然竟感覺自己有些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