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城西面的城牆上,烈焰沖霄而起,濃煙隨風涌現,薰得即便是城牆下的冀城兵士,都有些睜不開眼睛。
崔烈望着大火,心中不禁有種一掃頹氣的快感:“韓遂欺我隴西無人,竟想將計就計前來詐攻冀城。果真聰明反被聰明誤,若是他當初不待漢室趕來時連續猛攻,冀城安危尚未可知。但此時還想予取予求,當真太小覷我隴西兒郎了!”
說罷這句,崔烈回頭才望瞭望身後那兩男一女,臉上有種說不出的欣慰:“冀城有三位英才,當真漢室之幸。若非三位苦心婆心勸誘老夫謹慎守城、嚴加布防,恐今夜冀城已失陷矣。”
“府君大人謬讚了,若非韓遂狼子野心、禍亂關西,我等也不會齊聚隴西負隅反抗。今夜大破韓遂,正是天理昭彰、漢室氣運昌盛之數。”王異比起楊阜、姜冏來,似乎更加激動。千百年來,可從未聽聞過女子謀敵立功的。自己此番,可算開天闢地之舉了。
“王士不必自謙,陛下求學尚且請教蔡女官,老夫帳下有你等這般心思縝密的女策士,亦爲一佳話爾。”
士這個詞在漢代不只稱呼男子,《詩經》上便有‘釐爾女士’一詞,謂女而有士行者。比喻女子有男子般的作爲和才華,因此,‘士’這詞同樣可以用作對有知識、有修養女子的尊稱。王異見崔烈竟如此褒讚自己,不由心花怒放,以至於連遠處那酷烈的一幕似乎都覺得模糊了一些。
可相比王異,楊阜和姜冏二人卻沒有多少動容,相反,二人還不約而同地鎖緊了眉頭,靜觀着城牆上的一舉一動。
此刻城牆上的大火已然燒紅了半邊天,火勢奔馬般擴散開去,深刻而嚴酷地體現出了‘水火無情’這一亙古不變的哲言。在火神祝融的威力下,再兇悍瘋狂的兵士也立即潰散成一盤散沙。
無數身上着火的兵士,在烈火的灼燒痛苦下,根本不顧三丈高城牆,縱身便跳了下去;還有些已經被烈火燒沒神智的兵士,聲音淒厲地來回奔跑着,最後卻成爲一堆焦黑的屍體,在極度的痛苦中化爲灰燼。
目光所及之處,盡是一團團活動的火球,發出刺耳的哀嚎,在熾熱明亮的紅光中瘋狂地舞動,直到生命徹底被火焰所吞噬……
然而,這支軍隊畢竟是韓遂的親兵。不,是親兵當中再挑選出的精兵。他們個個都是捨生忘死、身經百戰的野獸。熊熊的烈火起先令他們恐懼,但不少兵士還是在烈火的灼燒後被徹底激起了兇性。他們狂吼着,揮舞着手中的彎刀,再不顧腳下的鐵蒺藜,直接朝城內衝了過來。
“他們只有幾道鹿角、拒馬,衝過去,冀城就是我們的!”無差別的焚燒,並沒有徹底摧毀這支軍隊的指揮系統,在火焰焚身的痛苦中,這些親兵的軍官仍舊下達了最正確的命令。
“敢燒老子,老子死也要死得划算!”一名渾身是火的叛軍猛朝着拒馬撲過來,尖銳的木刺瞬間洞穿了他的身體。可他身上的火焰,卻分明開始朝着更易燃的木頭上燒開。
“冀城的兵士都是軟蛋,只要衝過就好了!”
“殺啊!”
“拼了!”
各種各樣的喊聲在城牆上回響着,隨着這些聲音的傳遞,越來越多的火球開始朝着城內涌來。韓遂親兵看似被突然擊潰的鬥志,竟在火焰的刺激下重新復燃起來!
這一瞬,崔烈再看着這一幕,臉色漸漸有些難看了:好強悍的部隊,涼州之士,果然剽勇!
姜冏這時終於動了,他上前取過一架大黃弩——這種弩是冀城郡國兵完全不具備的,是魯肅之前來訪,爲保證冀城的安危,特意送來了十架——大黃弩以臂力上弦,最高可達十石!而射程更是達到了極爲恐怖的五百步。
姜冏剛毅的臉色盡數漲紅,奮力將大黃弩上至滿弦,隨後半跪於地,冷若秋水一般的眼睛透過望山瞄準了城牆上那位高大的身軀——在此之前,姜冏便已然注意到,正是此人一直呼喊指揮着大軍,絕對算是這支叛軍當中的高級軍官。
下一刻,遠比普通弩箭長了一倍的巨弩如出水的蛟龍赫然飛出,劃出刺耳的破空之聲向着城牆上撲去。
馬玩此時正躲在石梯一處背風少火的地方,將他巨大的身子也都藏在了泥磚之後,以使得他能夠躲過大部分的箭雨。可就在他正站起來準備引兵徹底沖垮石梯下的防線時,忽然感覺一道冷風從側面襲來,下意識間便想再度躲入泥磚之後。
然而,令馬玩想不到的是,他剛靠在泥磚,卻忽然感到自己胸口處一陣劇痛。接着刺體的冰寒便與烈焰交匯在一起,令他感覺十分痛苦怪異。忍痛低頭一看,一支巨大的弩箭已然射破泥磚,洞穿了自己的胸口,汩汩的鮮血流出,瞬間又被烈火烤乾……
馬玩似乎很想回頭看一眼究竟誰射出了這一箭,但腦袋尚未轉至,身子便猛然一頹,再也不動了。
“馬將軍戰死了!”
“馬將軍戰死了!”
城牆上韓遂親軍一片驚呼。
“殺!殺掉他們,爲馬將軍報仇!”
“衝!只要衝過那片鹿角就行了!”
“都給老子衝上去,馬玩死了,老子還在,不許退!”
很可惜,馬玩並不是這支軍隊的唯一指揮首腦。他這一死,非但沒有擊潰韓遂親衛的鬥志,反而令他們更加歇斯底里起來。姜冏痛苦地癱坐在了地上,一方面大黃弩的後座力確實出乎他的意料,而另一方面,他發現自己太過小瞧這支叛軍了。
“傳令下去,讓弓箭手繼續射殺敵人的指揮官。”崔烈急眼了,他已從剛纔的揚眉吐氣變爲了一絲驚懼:若是讓敵軍照着這個瘋狂的勢頭衝下來,冀城非失守不可!
“府君大人,”楊阜這時也終於開口了,他有些遺憾地看了一眼城牆,接着拎起一把利劍,決然說道:“敲響警戒鼓,動員全城百姓準備巷戰吧!”
“羲山,何出此言?!”崔烈有些不解,目前雖然局勢危急,但來軍畢竟只有不到一萬人。並且這些人還都全身着火,最多就是迴光返照的逞兇一刻。而崔烈手下卻還有第二道防線沒有利用,更還有三千豪門大族的私兵沒有壓上。
“府君大人,我們都小瞧韓遂了。”楊阜痛苦地閉了閉眼,嘆息說道:“韓遂縱亂反叛,但畢竟二十萬大軍,有如硬石。我軍雖衆志成城、早有防備,卻只如弱卵。以卵擊石,雖悲壯,卻不智矣。”
“羲山,你是說?……”崔烈臉色再變,經楊阜的提醒,一個可怕的念頭陡然從他腦中升起。
“不錯,韓遂大軍恐怕旦夕既至!”地上的姜冏這時才從地上站起來,他摸了摸身旁的銀槍,臉上卻帶着一絲笑意:“羲山既知以卵擊石不智,爲何還要擎劍擊鼓?”
楊阜回頭微微一笑:“你不是也沒打算離開?”
“我不離開,是因爲我知道我軍還不會輸。”姜冏面色溫潤,手持銀槍而立,竟如一玉人,散發着智慧的光芒:
“韓遂爲人陰險狠毒,或雖已看破魯司馬之計,可他與羌胡並非一心。甚至更視之爲草芥、爲仇敵,用之既棄。故而,他明知魯司馬那處兇險,卻也不會提醒領軍之人。如此,魯司馬與馬將軍二軍必然大勝,屆時二人發現韓遂詭計,又豈能不飛速趕至冀城馳援?”
“也就是說,我們最後,其實還是把冀城壓在了魯司馬與馬將軍身上?”崔烈忽然笑着感慨起來,兜兜轉轉了這麼一圈,想不到最後還是一開始的樣子。
“不,我們是將冀城,壓在了漢室天子的手上。”楊阜開口,目光睿智而堅毅:“並且,我相信我們不會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