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嵩統御兵將幾十載,此時又經圓滑腦活的朱儁提醒,哪裡還看不出場上事態有異?更不要說,爲何突然拋射的石塊只有一輪?而偏偏就是這一輪之後,兩支素來不睦的部曲便爆發軍鬥?
想至此,皇甫嵩眉頭緊鎖,強撐着病體走下高臺,來至兩軍陣前。衆人知皇甫老將軍當初長安一戰時耗盡了心力,如今能出現在此大典上,已然是憑着一股子心氣兒在支撐。不少兵士眼中威風八面的大將,紛紛上前準備攙住皇甫嵩,卻被皇甫嵩輕輕擺手推開。
隨着老將軍一步步走來,所有兵士都默默感到一股無形的震撼,每個看着皇甫老將軍從面前走過的兵士,都不由自主地向老將軍敬上一個陛下發明的軍禮。隨後,挺胸昂首,目視着這位風燭殘年仍不得閒的可敬老人。
這是漢室真真正正的軍神,是不可磨滅的豐碑。
面對着皇甫嵩如此崇高的威望,那兩支軍斗的部曲未待皇甫嵩走近,氣勢便又弱了一分。而當皇甫嵩真正走到於夫羅陣前時,一時間,所有漢軍兵士都握緊了手中的兵刃:只需老將軍一聲令下,他們立時就會化作鬼神,將這些膽敢辱滅漢室威儀的戎狄掃盡!
匈奴人這時也感受到了周圍漢軍的殺機,他們當中有的人已經按捺不住想撿起地上的彎刀。只是,令所有人想不到的是,當皇甫嵩走到於夫羅面前時,竟主動艱難地施了一禮:“單于,久違了。”
看到皇甫嵩如此敬待自己,憂心如焚的於夫羅一時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至劉豹輕輕拉了一下她衣袖後,他才猛然反應過來,顧不得自己同樣重傷之身,趕緊艱難起身向皇甫嵩施了匈奴大禮。
看到於夫羅如此舉動,皇甫嵩的眉頭便有所舒展。對於樊稠那支西涼鐵騎,他是有十足把握壓制的。現在解決問題要看的,就是匈奴裡有沒有明白人——很顯然,於夫羅是這樣的明白人。
如此一來,事情便容易多了。
“單于,天子曾在朝有所明言,匈奴與漢室乃姑舅之親,漢匈一體。剛纔之亂,事出突然,老夫腆顏厚問,不知兩軍爲何突動刀戈?”
聽着皇甫嵩和風細雨的詢問,於夫羅臉上的憂慮也一掃而空,只是他仍舊有所疑惑,因爲他也不知剛纔一事,究竟是如何發生的。事實上,看到兩軍軍鬥之時,他還在連連下令遏制自己兵士的。
於是,於夫羅只能將頭扭向了自己的陣營。好在匈奴人都是耿直之人,一人當即便站了出來,扯着嗓子哇哇亂叫了幾句,於夫羅聽後,眉頭又一次皺了起來,向皇甫嵩翻譯道“皇甫將軍,剛纔我的勇士說,我們匈奴人感恩天子厚恩,自不是無事生非之人。是剛纔軍亂之際,貴軍有人趁機屠殺我匈奴同胞,才逼得我們不得不自保。”
說着,於夫羅一揮手,已然有幾名匈奴勇士擡着兩具屍體上前,怒氣衝衝地盯着樊稠一部。
“放你孃的狗屁!”樊稠看到匈奴惡人先告狀,當時便急了:“好漢子做事好漢當,你們匈奴人還有臉自稱什麼勇士,竟連自己乾的什麼齷齪事兒都不敢承認?我呸!”
樊稠一口唾沫衝着於夫羅就吐了過去,可再一擡頭,卻看到皇甫嵩已然閃身擋在了於夫羅身前,那口唾沫正滴落在皇甫嵩剛毅的臉上。樊稠見狀,當即嚇得腿都軟了,慌忙滾落下馬,一頭拜倒在皇甫嵩面前請罪道:“老將軍,您這是幹什麼?是他們匈奴人先殺我們的人,你怎麼還替他們出頭?”
“滾!”皇甫嵩一腳踹開自己腳邊的樊稠,這一瞬,沙場宿將那等執掌千軍萬軍的氣勢登時升騰。樊稠被皇甫嵩這麼一踢,非但不敢發怒,反而有些放鬆起來。
武人的粗鄙,自有他們的特定的行事法則,讓所謂高雅的士大夫看不慣。例如此時,皇甫嵩這一腳,明着是打罵樊稠,但事實上,樊稠卻知道這是皇甫嵩已不計較剛纔失口之事。
由此,樊稠趕緊揮手,同樣讓手下的兵士擡來幾具屍體,指着於夫羅說道:“你看看,這難道還是老子……末將誣陷你不成?!”
被樊稠這樣的傢伙指着臉叫罵,於夫羅臉色已然有些陰沉起來。好在,就在此時,又有人一腳踹在了樊稠的腦袋上。樊稠當即氣急敗壞,爬起來拎起一把鋼刀就要找那人玩命兒,可看到朱儁那羸瘦卻怒氣衝衝的臉後,當即更加委屈了起來:“朱老將軍,您怎麼也幫着外人不幫自己人吶?……”
“幫你?”朱儁這時氣得又上一腳上去:“你這蠢貨被人陰了都不知道,還敢在自己亂叫?狗東西,看你河東投降一事辦得挺聰明的,想不到竟這般丟我漢軍的臉!”
“什麼,被人陰了?”樊稠努力回想着剛纔的一幕,因爲下令誅殺匈奴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親眼看到,就是剛剛,自己手下的一位西涼老兵,正拉住一名匈奴人帶着他躲避時。可那陰險的匈奴人卻趁機掏出一柄匕首,割破了自己那名老兵的咽喉。
也就是那時,樊稠看着老兵那瞪大的眼睛,口中發出呵呵的聲音撲倒在地。眼珠子驀然便紅了,一刀砍死了身側一個匈奴人。隨後,兩軍的軍斗大亂便開始爆發。
“你仔細看看,這些匈奴人裡,可有剛纔你面見之人?”
皇甫嵩猛然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這分明是有人借拋石爲引,繼而再令人假扮兩軍兵士廝殺引起軍鬥。如此環環相扣,當真狠辣無比。當下他顧不得向於夫羅請示,便拉着樊稠想從匈奴軍陣中尋出那人。
於夫羅這時也想到了這一點,面色同樣羞惱無比。樊稠被人陰了是不錯,但同樣他也是那被算計之人。這樣的恥辱,怎能讓篤信自己是崑崙神後裔的匈奴單于不氣憤。但見樊稠一雙肉眼巡梭太過廢時,他忽然想到,那離間之人此刻定然還不可能逃脫,當即向後大聲叱喝了幾句匈奴語。
彷彿就在他話音剛落之際,匈奴軍陣的後方,便爆發了一場小小的爭鬥。原來,於夫羅想到,既然間諜是混入自己軍中的,那自己的這些靠着血親粘合在一起的勇士們,自然能認出誰不是他們自己人。於是,當所有匈奴人的頭腦不被仇恨矇蔽時,他們很快便將那個假冒的匈奴人抓了出來。
“狗崽子,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坑你家樊爺爺?”樊稠一看正是自己剛纔所見之人,登時便跳了起來,揮舞着手中鋼刀就想朝這人砍去。
結果,他又被人一腳踹了回來。而且,這次當他委屈的再度爬起來後,發現自己身上不只一個腳印,而是兩個。這還不算,再看看身邊那些個漢室武將們,也一個個咬牙搓掌的模樣,恨不得他們也來上一腳。
“豬!”朱儁這時動真怒了,甚至都有些氣瘋了:“豬都比你聰明!趕緊帶着你的兵滾,別再給陛下丟人現眼了!”
樊稠也不是真缺心眼兒,被朱儁這麼一吼,他當即就明白了:自己要是把這人砍死人,那還怎麼追查幕後主謀?
“老爺子,您莫生氣,莫生氣,我這就滾……這就滾。”樊稠算是徹底沒臉在這裡呆了,灰溜溜地就想上馬趕緊離開這處傷心之地。
“滾回來!”可就在樊稠還未扳鞍上馬時,皇甫嵩又大喝了一聲。
樊稠這下幽怨地就像個被婆婆嫌、丈夫厭的小媳婦兒,別提多窩心了。但皇甫嵩不管這些,對着那名間諜悠悠問道:“說,是何人指使你這般所爲?老夫沒那麼多耐性,你若是不說,我就只能將你交給此人了。”
說完這句,皇甫嵩錯身一指樊稠。
毫無疑問,在場之人對這位間諜罪恨之入骨的,非樊稠莫屬。可以想象,這人落到樊稠手中,將經歷怎樣的噩夢。
然而,令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就當樊稠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對着那間諜冷冷一笑時,那間諜忽然便五孔流血,身子一軟,就從兩側的匈奴勇士手中栽倒了下去。朱儁快步上前,一探他鼻息,當即臉色大變:“死了!”
“不可能,老將軍冤枉啊…….我可什麼都沒做啊。”一系列事件下來,樊稠這時的腦子已然不夠用了:“就算我長得醜,可也不能把人給嚇死吧?”
在場衆人已無力搭理樊稠。所有人默默望着這具屍體,均感覺憋憤不已。然而,就在此時,始終默默觀望了這一切的荀攸、鍾繇、楊修三人,驀然彼此看了對方一眼,驚呼道:
“不好,此計後還有計,敵人用意絕不只掃漢室顏面如此簡單……他們如此費盡心機,用意便是令我等自亂陣腳,不能洞察禁中其他之事,究竟何事比此刻還……不好!陛,陛下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