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鄭金、盧揚、李泊這三位老人,都是博學之人,治學爲官態度很端正,但是三人有個共同的特點,思想保守頑固,與國學弟子相互看不順眼。姜述對這三個老頑固也不爽,但是考慮到面上的平衡,也沒有做很大改變,只是在太史這個部門,又加了一個治歷丞,委任一名國學弟子出身的官員擔任,分管曆法、星曆、望氣等事情。後來又規定治歷丞的人財物獨立,實際上變相地將這些部門從太史剝離出來。這樣太史就顯得很尷尬,太史令和太史丞實際掌管的部門只剩下掌故。
所以掌故,顧名思義就是掌管已經過去的事情,實際上就是現在的檔案館。尋常人認爲檔案館實際意義不大,其實不然,無論那朝那代都十分重視檔案工作。譬如要想實施一項新政,判斷實施效果好壞就要有個對比,這個對比自然要參照以前的數據,這些數據從何處來?當然要從掌故這裡查閱。
姜述當朝時,實施新法如春雨潤地,節奏快幅度小,從上到下感覺變化不大,但是新政在衆人不知不覺中悄然實施下去。再說姜述是立國天子,威望很重,又善於協調各方面的關係,所以鄭金這些老頑固都聽話得很。
自從換上姜靖監國,大刀闊斧,與姜述行事完全是兩個路子,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盧家、鄭家這些超級世家對姜靖是又恨又怕。鄭金這些老頑固,對姜靖也不爽,原因不是姜靖不夠勤政,或有什麼惡習,而是姜靖的出身有問題。鄭金他們看來,姜靖的外祖父張角,是舊朝頭號叛逆,是天下世家的公敵,現在姜靖當太子,無論從那個方面都講不過去。
但是鄭金這些人很聰明,心裡雖有意見,但是知道時機不對,只是讓掌故屬下書吏儘可能多地記錄姜靖及其心腹日常事務,爲姜靖積攢罪證,以期姜述還朝後將他掀下臺去。
黃猛出逃,盧毓身爲黃猛的岳父和同盟者,自然不會坐視。姜靖是個狠絕的人,數日內連番動作,修改法令,公佈通緝名單,又在《大齊日報》上連續做宣傳攻勢,盧毓知曉在這個時候,誰若出頭,必定會被姜靖毫不客氣地打翻在地。盧毓是個有心智的人,沒有在這個時候出頭,在災情平復,姜靖剛閒下來的時候,適時地造訪盧揚,只是點撥數句,盧揚就心領神會。
次日朝會上,盧揚上了奏摺,聲稱要爲姜述修史。姜述做爲前無古人後無追者的人物,修史原本是值得肯定的,但是鬥爭經驗豐富的姜靖,卻知道這裡面不會這樣簡單,沒有理睬,道:“父皇年輕力壯,此時修得什麼史?這事等父皇回來親政以後再說。”
盧揚並不氣餒,回去以後,會合鄭金、李泊商議,共同用太史衙門的名義,以正式的公文行文,上報給了太常諸葛玄。諸葛玄是個明白人,知曉姜靖當殿否定過,背後定有深層次的原因,壓在手中並不上報。鄭金、盧揚等人卻不肯罷休,每日都詢問此來事進展情況,諸葛玄被他們纏得沒有辦法,就將此事報到亞相荀彧手中。
給姜述立傳是件大事,若由姜靖信得過的人主持,不是太大的事情,但因這件事情是太史衙門提出,若是欽點別人主持此事,就顯得說不過去。如果讓太史衙門這幾個老頑固負責,說不定會出什麼妖蛾子,深知文化輿論重視性的姜靖,肯定不會如這些老頑固的願。
荀彧是姜靖的岳父,也是姜靖深爲信賴的重臣,看完這份奏摺,就在上面批了幾句,呈報到姜靖手中。姜靖拿着這份公文,再看荀彧的旁註,不由長吁一口氣,將此事批給荀攸領銜辦理。
荀攸同樣是姜靖的心腹,也是一位心思深沉的智者,接到這個任務,靜坐想了半日,來到宮中,求見蔡琰,想讓蔡琰執筆寫姜述傳的初稿。這件事情傳到宮外,盧揚等人頓時傻了,若是姜靖安排他人寫這份傳記,太史衙門的這幾人都會挑出刺來,偏偏蔡琰寫這份傳記,盧揚等人卻挑不出任何刺。
太常雖是九卿之首,但只掌宗廟事,不直接管理行政事務,太史是太常最主要的部門,人員編制很多,其中以掌故這個部門人員最多。掌故類似現今的國家檔案館,其中還有一項職責就是錄事,除了軍政兩衙的重要事務,還要爲皇帝、太子及主要后妃編寫起居注,就是皇帝等人每日日程安排,說的話辦的事,甚至連臨幸之事也要記錄明白。
姜靖初立朝時,身邊總會有一名輪值錄事跟隨左右,姜述的一言一行皆記錄得十分詳細。這種沒有任何私密的日子,姜述很不習慣,就以保密爲由,由女衛接掌這份工作。女衛的主要任務是安全保衛,文筆好的不是太多,接管這項任務以後,經常出現疏失,文筆也不行,這讓太史衙門的老頑固們十分不滿。後來反映到姜述這裡,姜述想了一招,在太史衙門設了一個內宮錄事部門,由蔡琰負責,記錄皇帝、太后、皇后、嬪妃、皇子公主的起居注。蔡琰是才女,不僅自身文筆好,身邊的女官丫環也有幾位才人,從女衛手中接過這項執事,幹得井井有條,記錄之詳細,文字之精闢,讓太史的老夫子們都無話可說。與以前錄事記事不同的是,以前錄事記錄諸事,當天帶回掌故存檔,蔡琰領銜記錄的起居注,每月歸檔一次,而且歸案前需交姜述審閱,若有涉及保密事宜的,就歸在宮內密檔中。如此既讓太史的老頑固們無話可說,又能保證宮中秘事傳不出去。
蔡琰編起居注是姜述時定下的規矩,姜靖監國自然不便更改,按照慣例,每月親自審閱一下,定一下需要歸於密檔的資料。姜述傳記雖是太史衙門提議,但由蔡琰執筆,實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蔡琰與姜述算是青梅竹馬,未婚前就是師兄妹,對姜述生平熟悉異常,近十餘年負責宮內起居注,她領銜擔當此任,合朝文武無人提出異議。
依照荀攸最初思路,蔡琰執筆姜述傳記的初稿,肯定對皇家有利,即使姜靖包括張寧也是這樣認爲,但偏偏這件事情又生出波折。
盧毓不是尋常人,荀攸尋出破解之策以後,迅速想到應對方案,當天就去拜訪已經賦閒在家的蔡邕。蔡邕是與鄭玄、胡昭等人齊名的大師級人物,身份十分特殊,他不僅是姜述的岳父,蔡琰的父親,還是姜述正兒八經拜的老師。但是蔡邕出身中小世家,想法比較頑固保守,在某些事情的看法上,與行事溫和的姜述就不一致,跟做事相對偏激的姜靖更不對付,與盧毓這些世家大族代表卻有不少共同語言。
盧毓與蔡邕見面,當下開門見山,將個人對姜述的功過評述一一道來,盧毓此行有備而來,所言正中蔡邕胃口,蔡邕當下拍手稱絕。盧毓最後說道:“陛下豐功偉績,無謂是誰治史,都不敢輕貶一言。但是人無完人,陛下此生也有瑕疵之處,如今娘娘治傳,若皆是讚美之言,就失了史官治史真誠之要。伯喈公若有暇,可以進宮多溝通,畢竟這是流涌千古之大作,勿讓後人非議。”
若說蔡邕這人,人品才學世人稱道,因是舊學名士,思想偏於保守,對新政尤其對打壓世家之事看不慣,這次受了盧毓挑唆,隔三岔五就去宮中,與蔡琰討論這篇傳記。
蔡琰此人也是才女,學識方面平生最服兩人,一是夫君姜述,二是父親蔡邕。她自嫁進宮中,主要負責蒙園教育,對外界政治鬥爭很少過問,起居注名義上由她負責,實際上是由姜述欽點的數位女官具體起草。蔡琰受父親影響,編寫姜述傳記費了不少心思,本着實事求是的態度,將姜述平生功績一一述來,但在點評上卻有些傾向蔡邕的觀點。
姜靖讀完這份初稿,不由傻了眼皮,事實論述清楚,文筆十分流暢,可是評論卻似爲世家人喊冤。若是別人所寫,姜靖大不了尋些不是,讓他重新撰寫,可是蔡琰是父皇的后妃,在後宮名分排在前列,很有影響力,而是脾氣很倔強,若是處理不好,將會憑空生出風波。
就在姜靖心思對策之時,這篇文章已經傳出宮外,以盧毓、李勝爲首的世家子弟紛紛稱好,影響越來越大,就是大齊報出文闢謠,效果也不是很好。
姜靖這時才琢磨出味道,原來自盧揚上表奏請爲姜靖立傳,背後就隱藏着陰謀,不一小心陷入其中,現在左右爲難,無論如何處理都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所謂旁觀者清,太后聽說這件事,在姜靖請安時,提點道:“你蔡姨娘寫的是傳記初稿,只須將記事與評論分開就是。記事可以在日報上刊載,評論則有百家之言,你姨娘寫的是一評,可以有無數評,你母后可以評,你也可以評,文和公、文若公都可以評。只要大齊日報在手,還需要顧忌這篇文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