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就到了九月的光景,已經是深秋了,草木搖落,白露爲霜。殘破的洛陽城如今更顯蕭瑟,不免令人心生淒涼。
短短的半個月,曹操命人把劉協照顧得是妥妥帖帖,當然,這其中免不了他的好處。且不說他自己升官封侯,手握軍政大權,就是他手底下的人都陸續得到了提拔,荀彧遷爲侍中、尚書令,夏侯兄弟被拜爲將軍,董昭受封洛陽令,如此種種,不勝枚舉。曹操此行雖說費了些功夫,卻也佔到了大便宜,而將來,還會有更大的好處等着他。
這日,曹操早早向劉協請了安後,呈上一封奏摺,大概闡明瞭自己希望天子遷都許縣的意思。劉協這個被董卓莫名其妙扶上了龍椅的皇帝也是個腦子不夠用的,加之身邊沒有幾個明白人,自然看不穿曹操背後的如意算盤。一個有奶便是孃的皇帝帶着一羣雲裡霧裡、心懷鬼胎的大臣,日日享受着曹操的禮遇,越發覺得他是個忠心耿耿的臣子了。於是,幾乎是想也沒想,曹操的提議就被他們採納了。
返回營地後,曹操見荀彧正站在自己帳外,似是等候多時了。
上前將他拉入帳中,曹操令人奉上熱茶後才道:“天氣涼了,文若怎麼也不知道進來等。若是病了,誰來替我舉大計?”
端起茶杯小啜一口,荀彧玩笑道:“曹公難道是把彧看做女兒家了嗎?不過是吹個風就會病倒。”
朗聲一笑,曹操罵道:“你這張利嘴啊。”喝了口茶,又道:“你來,可是要與我說回師許縣之事?”
“正是,不知皇帝那邊是不是準了?”
“準了,今早剛準的。”
“那太好了,在這裡已有半月之久,此時告訴楊奉我們口糧不足,也合乎情理了。曹公還是早些下令班師吧,不然,恐怕夜長夢多。”慎重而不失果決,是荀彧的一貫作風。
把玩着手裡的茶盞,曹操頷首道:“等一下你就去告訴夏侯兄弟和子廉他們,準備明早隨我護天子車駕出轅門東行,別走漏了風聲,其他人由子修和仲康帶領先行魯陽。到底是去魯陽還是許縣,讓他們心裡明白就好。”
“諾,那我這就去辦。”
“去吧。”看着荀彧走到門口,曹操又突然開口喚道:“文若。”
停下腳步,荀彧回身道:“嗯?”
“你明天跟着子修他們那隊走。”
“曹公可是擔心在護駕途中發生意外?”
“是,若果真有什麼不測,有你主持大局,我才能放心。”
緩緩眨了下眼睛,荀彧屈膝跪地,道:“彧可得曹公如此信賴器重,不勝感激,可彧也說過,要永遠追隨在您左右。”
起身上前將他扶起,曹操沉聲道:“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但你若真要追隨我,就要守住我的志向與大業。方纔說的不過是以防萬一,不必那麼緊張。”
沉默片刻,荀彧才應了聲,“諾,但曹公一定要保重。”
點點頭,曹操順手幫他撣了撣衣上的灰塵,“去吧,趕快把事情給交代了。”
“好。”
看着荀彧轉身出了帳門,曹操望見那在晨光下翻飛的塵土,兀自出神。
不想荀彧方纔一跪一起,廣袖輕揚,留香無數,竟是香了一地塵埃。
這人若是沒有先見之明,日後吃了虧也只能說自己活該,楊奉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他滿心以爲,曹操果真會像信上說的那樣“死生契闊,相與共之”,未曾想,自己的春秋大夢醒了以後,曹操早已帶着皇帝跑回了許縣,而自己的萬千精兵只有留在樑縣乾瞪眼的份兒了。
班師許縣後,曹操把劉協和朝官們安置在了自己的行轅,依舊是日日夜夜禮遇有加。不得不說,曹操的“禮遇”是非同一般的,既讓皇帝享受了,也不會讓他覺得欠了臣子的人情,更不會讓皇帝覺得是自己在施捨於他。曹操的做法很簡單,不過是在爲天子提供衣食住行的物品時,打着“歸還公物”的幌子,說是這些東西都是先帝賜給祖上的,這些都是先帝給的恩寵,自己無功不敢受祿。這一手人情實在是做的高明,所以,結果可想而知。
劉協現在是徹徹底底認爲,自己得了個大忠臣,不光救自己於水深火熱之中,還給了自己一個安身立命之所,不至於讓他時時擔心被廢黜甚至被殺害。更重要的是,即使在這種情況之下,曹操還給足了劉協面子,讓他擁有作爲皇帝的尊嚴。於是,沒多久,劉協就下詔,封曹操爲大將軍以及武平侯。乍一聽似乎沒什麼,可但凡知道大將軍的地位有多高的人都會慨嘆,曹操這一筆賺大了。大將軍者,乃武帝以來大漢朝的最高實權職務,地位、權利皆勝過“三公”。
光線斜斜地射入屋內,曹操坐在案几邊不知在翻看着什麼,荀彧則坐在另一邊暗自思考着。
放下手中的東西,曹操往椅中一靠,見荀彧還是副神遊太虛的樣子,於是開口叫道:“文若,想什麼想的這麼出神?”
收起思緒,荀彧回道:“我是想,曹公現在做了大將軍,雖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是,未必能完全號令四方豪傑。”
冷哼一聲,曹操涼涼道:“眼前不就有一個嗎?這袁本初是太不識擡舉了,我一早就料到他會心生怨懟,所以就讓皇帝下詔封他做太尉和鄴侯。他可倒好,拒不接受不說,還跳起來對着他的屬下把我臭罵了一通。哎,這人早晚要跟我打一場大的啊。”
微微蹙起眉,荀彧側首道:“那曹公的打算是……”
揚揚手,曹操朗聲道:“不急,說穿了,他不就是不甘心居於我之下嗎?那我就順了他的意,把大將軍的位置給辭了,讓他去做,讓他也知道知道這個位置不是那麼好坐的。”
眉頭漸漸舒展開,荀彧笑道:“袁本初若有曹公一半的見識,也不至於如此。”
“不說他了,你過來幫我看看攻打樑縣的計劃。”
接過曹操手裡的地圖,荀彧順口問道:“曹公這是想征討楊奉了?”
“嗯,有他在,我總放心不下,如鯁在喉。”
低頭翻看着地圖,荀彧緩緩道:“這也難怪,他的軍隊太強,曹公願意早作圖謀自然再好不過。”
“嗯。”手指輕輕點了點桌面,曹操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我讓仲德他們去監督屯田制的實施,辦的怎麼樣了?”
頭也不擡,荀彧回道:“應該沒什麼問題,前幾日還聽說,程公馬上就要回來複命了。”
“嗯,那就好。”擡頭看看窗外,已是深夜了,曹操又道:“時間不早了,不如文若今日就留在府裡,反正這些日子事情多,來回來去的跑耽誤時間。”
擡眼看了看外面,荀彧輕聲道:“諾。”
夜涼如水,曹昂從營地返回府裡時,已是深夜了,府裡靜悄悄的沒什麼聲音,只偶爾有交談聲從父親的房裡飄出。
想起回到許縣已有些時日,自己卻一直忙碌於屯營之中,至今未能好好看一眼自己心心念唸的那個小傢伙兒,不禁有些無奈。
走到曹丕的房門口,驚訝地發現裡面還亮着燈,曹昂輕輕推開門,卻見到曹丕捧着竹簡趴在桌上睡着了。笑着搖搖頭,曹昂走到他身邊,小心翼翼地將他抱回了牀上。小孩子睡覺都是比較沉的,所以曹丕也不曾醒來。
坐在牀邊靜靜望了他一會兒,見他似乎又瘦了些,曹昂不由心疼起來。橙黃的燭光下,把二人勾勒成了一幅溫馨的畫面。幫曹丕掖了掖被角,曹昂才起身去到剛纔他睡着的桌邊,拿起桌上攤開的竹簡一一查閱起來。發現上面大多數都有批註的痕跡,一絲笑容爬上曹昂近來有些勞頓的面容上。
慢慢研着朱墨,曹昂執起筆,在燭燈下認認真真地開始對那些批註進行更正,隨後又把上面標註出的問題做出瞭解釋。這樣忙忙碌碌一直過了丑時,纔算大功告成。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望見自家弟弟睡得正香甜,曹昂更是覺得舒心。又在椅中坐了一會兒,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從懷中摸出一個小木匣,打開,把裡面的東西取出來夾在曹丕最近在看的兵書裡,而後吹熄燭燈,悄悄離開了。
晨光從窗外射入房間,曹丕緩緩睜開眼,坐起身一邊穿着衣服,一邊迷茫地想着自己怎麼就到了牀上。下意識地看了眼門口,卻發現門關的好好的。搖搖頭,曹丕穿上鞋,喚來侍女伺候梳洗。例行的請安、早膳、早課過後,曹丕才得空回了自己房中,準備繼續看完昨天的兵書。驀然看到一朵鮮紅色的乾燥了的小小花朵夾在書中,下面還夾了張小字條,曹丕低落了多日的心情終於有所好轉,彷彿衝破烏雲的太陽般明朗起來。
“首陽山,八月春……”喃喃地念着,曹丕小心地將乾花捧在手裡看了又看,卻又擔心自己不小心失手把它弄壞,於是,只得依依不捨地把乾花連同字條放回了一旁的小木匣中。然後,滿懷欣喜地開始了一天的學習。
有時候,人就是這麼容易滿足,甚至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什麼讓我們的內心產生了那樣的歡愉。明明難過了許久許久,久到自己以爲會永遠這麼毫無希望地活下去,卻又在下一秒看到一絲希望,哪怕微茫,也倍感歡欣。沒有人知道,是我們掌握了情緒,還是情緒控制了我們。有時候,我們付出了所有,到頭來不過是爲了守一份渺小到近乎卑微的感情,但也正是這種感情,往往讓人用一生的時間去懷念。
在練兵場的曹昂擡頭望了望陰霾起來的天空,英氣逼人的眼中彷彿落進了青灰色的雲彩。他在笑,開懷而苦澀。
馬上就要冬天了啊,不知道又有怎樣的戰事,不知道,明年秋天,首陽的八月春是不是開得依舊很好。這樣想着,他低下頭,喃喃道:“想什麼秋天,能看到明年春天的冰雪消融,都是福分啊。”
如他所願,他看到了來年的雪融花開。然後,永遠留在了建安二年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