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案邊圍坐的, 不是作戰經驗豐富的將軍就是頭腦清晰的年輕謀士,司馬懿此言一出,大家皆是心下了然, 深諳此計的精妙之處與鋌而走險之處。
捻鬚考慮了片刻, 曹操沉吟道:“漢中此地, 北可兵出中原, 直取益州南面, 若我軍能順利攻下,倒確實對攻打益州有不容小覷的作用。只是,張魯乃軍閥出身, 割據漢中已將近三十年,根基穩固, 我軍未必能夠攻克啊。”
“嗯。”點點頭, 夏侯惇應和道:“而且, 漢中四周崇山峻嶺,我軍善於平原作戰, 在此行軍對我軍將士也是一大考驗吶。”
早已考慮到這點的司馬懿頷首道:“此言不假,但孫劉結盟已久,我軍若是強取其中之一,必將得到他們更加穩固的聯合反擊。如此,也未見得會有比攻打漢中更好的結果。”
眼看一桌人都蹙着眉猶豫着, 一直憋悶着的曹仁終於忍不住發話道:“明公啊, 我看就按司馬主簿說的辦吧, 橫豎都是不好打, 何不挑個可能佔到便宜的打呢?大不了, 打不過撤就是了,等養足了精神再打!”
所以說, 有時候頭腦簡單些也未見得是件壞事,至少,能夠以淺顯有效的辦法去解決一個看似複雜的問題。
“哈哈哈。”朗笑着看了看其他點頭默許的謀士,曹操沉聲道:“那就這麼辦吧,你們幾個將軍練兵勤快些,等天氣再暖和點,孤親自領兵,奪取漢中。”站起身,曹操舒了口氣,換了輕鬆些的語氣道:“子孝,你不是一直巴望着去看看孤手底下操練着的小兵嗎,走,孤這就帶你去看看。”轉頭又對曹丕道:“子桓,你且先帶各位主簿回府,孤與元讓、子孝隨後就到。”
“諾。”好不容易纔剛把手抽回來的曹丕聽聞曹操正對自己說話,連忙站起身應了下來。待曹操和二位將軍出了帥帳,他才嗔怒地瞪了眼若無其事的司馬懿,然後走到帳門口道:“各位司馬主簿,請。”
看着劉曄和蔣濟依次從自己面前經過出了帳門緊接着就該是司馬懿了,曹丕卻憤憤轉過身把他別在身後就要自己先走。哪知道那人眼疾手快,攬住他的腰讓曹丕整個後背都貼在自己懷裡,不懷好意道:“怎麼?自己先撩撥的人,我不過是迎合了一下,你反倒還生起氣來了?”
身體只是象徵性地掙了掙,曹丕一想起剛纔身後這人捏着自己的手來回揉捏把玩就是不放的情形,臉上不覺有些發燒。定了定神,他咬牙罵道:“得了便宜還賣乖,少給我得寸進……唔……”頸側傳來的溫熱而柔軟的觸感讓曹丕心神一漾,嘴邊便不禁溜出了細小的嗚咽聲。
不帶分毫情|欲的親吻,甚至不曾留下任何痕跡,卻讓人心醉不已。
“我很想你……”又是輕輕的一吻,落於耳際,“子桓。”韻律婉轉的表字,被人以一種格外溫存的語氣喚了出來。
眼眶莫名的有些脹痛,彷彿之前迷失在殺戮與冷漠中的靈魂突然清醒了一般,曹丕只覺得心好像被人擷住了,有點痛,但更多的,是一種久違的依存感。
曹丕是個不好琢磨的人,但有時候卻格外的容易滿足,比如現在,只是這麼兩個吻,一句話就把他捏整得一點兒脾氣都沒有了。直到司馬懿已經鬆開他,眉目含笑地揚長而去,他還站在原地韻神。手摸着脖子發了會兒呆,他別開頭狀似不屑地哼道:“愈發厚顏無賴了。”話雖不解風情,卻終是掩飾不住他嘴角上翹的弧度。
等到曹操他們回府後,一行人在府裡簡單地用了午膳便又聚到書房裡商討起拿下漢中的作戰計劃來。坐在一邊安安靜靜聽着幾人口中逐漸清晰起來的計劃,曹丕偶爾會說一兩句自己的意見,但大多數時候,他還是選擇無聲地欣賞司馬懿或蹙眉思考或談吐自如的樣子。
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一轉眼,已是星月滿天。忙了一下午的幾個人腹中頗爲飢餓,但下午才安排下去的接風宴還差一點沒有準備妥當,幾人只能先各自回房梳洗一番,掃去一路勞頓,然後纔到前堂入了席。
適逢新春佳節,加上曹操今日心情格外爽快,又有曹仁這樣豪飲助興的人在,一羣人難免多喝了幾杯。這邊蔣濟和司馬懿還好,仍舊端端正正地坐在矮案邊低聲交談着,那邊曹操、曹仁、夏侯惇卻早已是雲裡霧裡,不知今夕何夕了。至於劉曄,雖是文士,但素來輕俠狡桀慣了,所以也是醉得不輕。
對於白酒這樣辛辣的東西,曹丕從來都沒有太大的興趣,故而只是小酌了幾口就自顧自吃起了口感和味道都更吸引他的糕點來。
又過了些時候,曹丕見醉的都已經醉在桌案上睡過去了,清醒的也都開始犯迷糊了,便着人來把矮几上那些殘羹冷炙都撤了下去,又喚來僕侍把人都扶回了各自的房間纔算鬆了口氣。
走在通往內院的迴廊下,曹丕一邊給自己捶着肩膀一邊慢慢往前走着,剛剛在屋子裡微醺之意馬上就被寒冷的夜風吹散了。酒醒後的感覺讓曹丕覺得有些不適,於是他加快了腳步想趕快回房泡個熱水澡解解乏,卻不想斜刺裡衝出個黑影將他罩了個嚴嚴實實。
後背完全貼在牆壁上,曹丕單手抵在那人胸前,有些欣喜也有些驚愕,“先生?你不是醉了嗎?”
“嗯。”低聲應了句,司馬懿脣角一勾道:“剛纔是醉了,不過出來一吹風就清醒了,你不也一樣嗎?”藉着月光細細凝視着懷裡的人,司馬懿擡手輕輕撫上他眼瞼下方有些泛青的皮膚,詢問道:“休息不好?”
眼神閃躲了一下,曹丕既不承認也不否定,乾乾脆脆地靠到司馬懿懷裡,輕聲說道:“好累。”他有很多話想對眼前那人說,但最後說出來的,卻只有這兩個字。
一點不差地領會到曹丕這話背後的沉重,司馬懿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便也沒了下文,只是把手順着曹丕的背脊撫上他的頭。等了一會兒,司馬懿見他沒有動靜,不禁懷疑他是不是在自己懷裡睡着了。手掌一下一下撫摸着曹丕的頭髮,他試探性地叫道:“子桓?”
鼻間發出一聲很輕的哼聲,曹丕微微睜開眼,懶懶的不願意動。他知道自己並沒有醉,也不是那麼睏倦,他只是留戀這個熟悉的懷抱,讓他沒有由來地感到安心。
難得寵溺地笑了笑,司馬懿攬着他一邊往前走一邊道:“不是說沒醉嗎?怎麼站着就要睡着了?”
清楚司馬懿不過是隨口說說,沒有指望自己好好回答,曹丕也就偷笑着由他說去了。
在曹丕房門前停住腳步,司馬懿推開門便看到了屋子中央放着的浴桶不禁挑眉道:“晚膳之前沒有沐浴嗎?”
“嗯,去看着下人準備東西了,沒來得及。”進了屋,曹丕從司馬懿懷裡脫身出來,挑了挑屋內的燭燈,好讓它更亮一些。
被驟然亮了不少的光刺得眯了眯眼睛,司馬懿靠在門上道:“好了,你早點歇息吧,我還要回去再看看漢中的地形要塞。”見曹丕點頭兀自走到了屏風後面也沒有要挽留的意思,他便退出了房間。
很快屋內就傳來了水響,擡手揉了揉額角,司馬懿頗爲愉快地想,來日方長嘛。
身體被溫暖的水流包圍着,曹丕只覺得愜意無比,身心很是放鬆。靠在木桶內壁上,他看着水面上不斷蒸騰起的白色霧氣弄得眼前一片氤氳,視野也慢慢模糊了起來。恍惚間,曹丕覺得自己好像走在一個瀰漫着大霧的地方,什麼也看不清,但耳邊不時傳來的歡聲笑語讓他絲毫不會感到緊張。可漸漸的,那些聲音遠了,遠到再也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從四面八方不斷涌來的哀叫、哭喊聲,而那白茫茫的迷霧也不知何時起變得猩紅起來。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曹丕感到萬分驚恐,倉皇間,他不覺加快了腳步,企圖逃離這無邊無際的陷陣。可怕的是,無論他怎麼跑,都找不到出路,而那些駭人的叫聲卻越來越響,彷彿就在耳邊。曹丕不敢回頭,他本能地尋求着生路,卻無奈地發現處處都是死門。
正當絕望之際,他依稀看到不遠處似乎有一道人影在動,喜悅而小心翼翼地向那道影子追去,曹丕幾乎以爲自己找到了能助自己逃出生天的人,卻終於被眼前所見嚇得癱坐在了地上——那人手執長劍,揮舞不休,而他腳下已不知堆積了多少屍體,血流成河。驚恐地看着那人緩緩轉過身,眼神漠然地望向自己,曹丕只覺得胸口一窒,顫聲道:“你別過來!”
當然,那人不會聽曹丕的話,他手持滴血的長劍,笑容嗜血地衝曹丕走來,滿身的鮮血讓他看起來好似從地獄走出的修羅。
曹丕想起身逃走或者是反抗,可手腳就像有千斤重似的,動都動不了。望着那人沾滿鮮血的臉,他終於放棄了反抗,只是還有些不死心道:“你到底是誰?爲什麼要殺我?”
揚起的劍頓在了空中,那人蹙了蹙眉,喃喃道:“我是誰?”短暫的迷茫之後,他重新將視線定格在曹丕身上,神情愈發冷峻起來。
二人就這樣僵硬地對峙着,良久,曹丕看到他緊抿的薄脣動了動,卻沒有出聲,於是又壓抑着恐懼重複道:“你到底是誰?”
這一次,不再有絲毫的遲疑,那人冷冷一笑,一字一頓道:“魏王太子,曹丕,曹子桓。”手起刀落。
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曹丕還想再說什麼,但對着迎面而來的刀鋒,他唯有發出最後的悲鳴,“不——”
“子桓?子桓你醒醒,子桓?”把曹丕從水裡撈出來讓他雙臂架在桶沿上,司馬懿有些焦急地喚着他。天知道他在房裡研究了半天漢中的地圖,臨睡前突然發現曹丕房裡的燈還亮着,懷着關心和疑惑的心理,司馬懿毫不猶豫地穿過院落,進了曹丕的屋子,結果一進房門就看到偉大的五官中郎將在浴桶裡胡亂揮爪蹬腳,一副要溺死自己的架勢
“咳咳……咳咳……”因爲嗆水而劇烈咳嗽着,曹丕趴在桶沿上緩了好一陣還是一副失魂落魄地樣子,眼神失焦地望向司馬懿。半晌,他才嗚咽着叫了句“先生”,緊接着,曹丕也不顧自己是什麼狀況,從水裡站起來就直直撲進了司馬懿懷裡,身體顫抖得就像一隻受驚過度的幼獸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