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緩收回挑起帳簾的手, 曹丕仰頭望向秋日裡更顯高遠的天空,眼裡便映入了南飛的鴻雁,凝神片刻, 他才邁步進到了軍帳內。在門口盯着曹操看了許久, 曹丕幾乎以爲自己的父親已化身石雕, 腳步輕緩地靠到榻邊, 他低聲喚道:“父親。”
手依然抓着荀攸沒有了溫度的手, 曹操沉沉嘆了口氣,頭也不擡道:“子桓啊,去把公達的後事安排了吧。”
應了聲, 曹丕卻還站在原地沒有動,猶豫了一會兒, 他開口道:“父親, 節哀順變啊。”
低笑兩聲, 曹操喃喃道:“節哀順變……哈哈哈,孤已是無哀可節!”慢慢鬆開荀攸的手, 他站起身兀自感懷道:“奉孝早逝,文若自戕,仲德跟文和均已闔門不出,如今,公達也去了。”長嘆一聲, 他滿含愴情道:“孤!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啊!”
鮮少看到這樣這樣的父親, 曹丕的心底不知怎麼突然就感到很難過, 沒有想太多, 安慰的話已經脫口而出, “您還有兒臣。”見曹操看向自己的目光很是詫異,曹丕有些羞赧地別開頭, 補充道:“子建、子文、夏侯叔叔,我們一直都在您身邊。”
身體不甚明顯地晃了晃,曹操掩住眼底瞬息萬變的情緒,默然良久。擡手拍了拍曹丕的肩膀,他低聲道:“此言甚慰孤心,只是,不一樣啊,子桓,不一樣的。”說着,曹操又坐回榻邊,凝視起荀攸了無生氣的面容來。
知道多說也是無益,曹丕話鋒一轉道:“那,父親下一步要做什麼?”
畢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曹操此刻雖然傷心,卻並不會因此而耽誤正事,想了想,他沉吟道:“繼續向南進軍吧。”
暗自搖搖頭,曹丕反駁道:“可兒臣以爲,當務之急不是繼續南征,而是回師許縣。”
“許縣?”才從悲痛之中稍稍恢復過來的曹操有些不明所以地擡首望向曹丕,“原因。”
“剛剛,荀先生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嗎?”再次重複了一遍荀彧和荀攸最後留給曹操的話,曹丕不疾不徐道:“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唯今之憂,不在江東,亦不在八方,而在……”欠身一揖,字字清晰,“蕭牆之內。”
“你是說……”眉頭動了動,曹操臉上露出一絲恍然之色,見曹丕頷首,他鷹目微微眯起,沉聲道:“你且傳令下去,讓張遼留鎮合肥,其餘人等即日起隨孤拔營還師許都。”見曹丕得令離去,曹操又把目光落回荀攸身上,多了幾分決然,少了一些哀慼,“公達,孤,倒要看看,這千古的罵名,到底會不會落到孤的身上。”靜了一會兒,他倏地笑開,無法自已,“罵名也好,美名也罷,都是虛名啊!虛無的事,又如何傷得了孤?哈哈哈……公達,你和文若,都是癡人啊!癡人!”
荀攸當然不會再聽見曹操的話了,事實上,曹操又何嘗不明白自己的這些話是說給誰聽的。說到底,他只是想拿捏一個適合梟雄霸主的姿態,不着痕跡地來填平自己心裡那個不知何時塌陷出的巨大空洞。只是,這“癡人”二字,不知究竟該是誰的寫照。
在返回許縣的途中,漸漸開始有雪花自空中飄落,騎在馬上望着灰濛濛的天色又看了看一旁曹操沉鬱的樣子,曹丕的心裡也不由煩悶起來,緊緊抓着繮繩,他垂眸道:“父親何必這樣自苦?”
直視着前方,曹操回道:“你一個人嘀嘀咕咕些什麼呢?”
咬了咬下脣,曹丕心一橫,開口道:“兒臣覺得,荀先生生於汝穎,後爲魏臣,於情於理都不該葬在許縣。”
“你是說,孤不該把公達的靈柩帶回許縣?”曹操似乎有些不悅。
搖搖頭,曹丕回道:“兒臣沒有要指責您的意思,只是,父親既然早先把令君葬在了壽春,如今何不把荀先生也葬在那裡?也省得讓令君身後孤身流離在外。何況,下葬許縣,是令君的心願,而不是荀先生的。”敏銳的察覺到曹操面露異色,曹丕側目望着他道:“荀令君雖爲漢臣,心裡卻是向着您的,他希望身後能葬於許縣,大概不是因爲那裡是漢都,而是因爲他與您在那裡共事最久。而鄴城,令君總歸是不能去的。”苦笑一下,曹丕繼續道:“對荀先生、令君和您而言,無論是鄴城或是許縣都不是什麼好選擇,倒是壽春……就算一開始就選錯了,那就一錯到底吧。”
不置一詞地看了他一陣,曹操也不表態,只兀自道:“許縣那邊,可有什麼新消息?”
“兒臣已派人聯絡了華尚書和郗御史,有消息回報說,有舍人名穆順,最近時常出入皇宮。”
“穆順?”似乎對這個名字並不熟悉,曹操追問道:“可知他出宮都去往何處?”
稍稍往曹操那邊傾了傾身子,曹丕低聲道:“國丈府中。”
縱然心中早有預料,曹操聽到這個結果時,心中仍是震動,“國丈,聖上和皇后是動了置孤於死地的心思啊。”嘆口氣,又道:“文若早有進言,可見,漢宮對孤早就別有用心。這些人吶,個個都忌憚着孤,也都盼着孤落馬的那日。”曹操的語氣平淡,但其中的疲憊卻是顯而易見。
伸手拂了下睫毛上沾染的雪花,曹丕回道:“有董承之事在先爲例,朝中文武斷斷是不敢輕舉妄動的。這次天子率先發難,我們雖不能傷了君臣體面,但可以借伏皇后一族來考驗朝中上下對父親您的忠誠。”揚了揚脣角,他繼續道:“而且,兒臣一直覺得,阿姊身爲魏公之女,在宮中只是居於貴人之位未免屈尊。”
話說到這個份上對曹操而言就已經非常明白了,曹丕雖未把最後那層窗戶紙捅破,可但凡有心之人都能聽出他話中的野心。只可嘆伏皇后與劉協苦心謀劃了許久,終究是要功虧一簣,而前者乃至她的家族都要成湮滅在曹家一箭雙鵰的殘酷殺戮之下。
忍不住再次打量起身邊這個用心狠絕言語清淡的兒子,曹操卻只看到風雪之後那雙如夜空般靜謐,無法揣測的眼睛。挑了挑眉,他徐徐發問道:“依你之見,孤當如何?”
不是沒有感覺到曹操探尋的目光,曹丕依舊望着前方紛揚的落雪,聲線平穩道:“自我們遷到鄴城,許縣中各項事宜均已交於華歆、郗慮打理,那麼,廢后的事便也託付給他們好了。若處置國母這麼大的事,朝中之人都能站在父親這邊,他們掛在嘴上的所謂忠誠,方纔有據可鑑。”頓了頓,曹丕說得愈發輕描淡寫,彷彿他要奪走的不是活生生的性命,“兒臣自請領兵三千,圍國丈府,夷其三族,以絕後患。”
像,真的很像。曹操在心裡暗暗道,這樣的果決狠辣,冷靜多謀與孤如出一轍啊,不,子桓更懂得掩飾,用他的溫順與內斂。眼裡透出一絲玩味,曹操狀似不經意道:“夷三族,你倒是說得輕鬆。什麼時候起,子桓行事也開始這般狠絕了?”
眼也不眨,曹丕輕輕笑了笑,“讓這些皇親國戚從養尊處優的環境中流離到朝不慮夕的亂世裡,纔是真正的狠絕吧?仁以修德,但無謂的仁慈,反倒讓人生不如死。”
聞言,曹操不禁陷入沉默,心情很是複雜。良久,他低笑道:“說得好。許縣的事,就按你剛纔說的安排下去。”停了一會兒,又道:“另外再分出一隊人馬護送公達的靈柩去往壽春吧。”言罷,曹操一夾馬肚,去到了更前方。
愣了下神,曹丕才反應過來,有些唏噓地笑笑,他應道:“諾。”再擡眼,只看到曹操獨行於風雪之中的背影,緩緩嘆了口氣,曹丕便調轉馬頭到行伍之中交代事情去了。
幾日後,曹丕領兵先曹操一步進入鄴城,包圍了國丈伏完的私府並搜出了伏皇后與其密謀圖曹的書信。白紙黑字,字字含恨,看在曹丕眼裡,也只是一出可悲的鬧劇。
將密函折起收好,曹丕好整以暇地坐在院中的石桌邊,靜靜望着不斷被從屋內綁出來的男女老少。當看到被衛兵連拖帶拽,嘴裡還罵着“曹賊”的伏完時,他也只是滿不在乎地一笑,揮手示意左右將伏完的嘴堵了。
不多時,院子裡便擠滿了人,官兵加上伏府上上下下百來號人看得人是眼花繚亂。有衛兵到曹丕身邊詢問道:“將軍,人都已拿下,可要押走下獄?”
“不急。”眼睛在人羣裡來回清點着,曹丕緩緩道:“等華尚書和郗御史那邊有消息了再說。”站起身,他氣定神閒地走到氣得脹紅了臉還在不斷掙扎的伏完面前,淡淡道:“伏國丈,省省力氣吧。不是我要亡你伏氏,是你們,自尋死路。”負手踱了幾步,又道:“我父親爲漢室四方征戰,你們卻在暗中算計他,實在可恨。不過,當下再計較這些,也沒什麼意思了。”察覺到伏完似乎有話要說,曹丕回過身,歪了歪頭道:“有什麼遺願,你可以說,但最好別再讓我聽到‘曹賊’這樣的話。”
塞口的布團被取走,伏完順了順氣,恨恨道:“事到如今,老夫也不欲苟且偷生,但求你們能放兩位皇子一條生路。”
眉峰一聳,曹丕假裝考慮了一會兒,還未來得及答話,就聽有人來報,“將軍,華尚書已親自將伏後押於殿外,聽候魏公發落。”
瞥了眼呼吸都緊張起來的伏完,曹丕慢條斯理道:“郗御史呢?他不是該與華尚書一起處理此事嗎?”
“郗御史當時也在場,但沒有什麼表示。”
默默將來報之人的話記在了心裡,曹丕追問道:“其他人呢,可有異議?”
“沒有,從始至終不曾有人阻攔。”
“很好。”轉而似乎想到了什麼,曹丕蹙眉道:“兩位皇子呢?”
“這……”遲疑片刻,那人才道:“不知道,華尚書派人在宮中都搜查了一遍,沒有找到兩位皇子。”
“哈哈哈!”聞言,伏完率先仰頭大笑,譏諷道:“曹賊!看到沒有,這是天不亡我伏氏!你難道要逆天而行嗎?”見曹丕不語,他愈發狂道:“真正自尋死路的,是你們,你們這些亂臣賊……”驚恐地盯着已抵在自己脣邊的劍尖,伏完生生將後面的話咽回了肚裡。
目光凌厲地盯着伏完,曹丕薄脣輕啓,“殺你們,是爲了清君側,逆天之說,不知從何談起。”劍尖猛地往前突進了幾寸,手腕一翻,完全無視耳邊傳來的皮肉破裂的聲音、慘叫聲和人羣中的抽氣聲,他面無表情道:“我早說過,別讓我再聽到‘曹賊’這樣的字眼。”收了劍,看都不看滿口鮮血的伏完,曹丕對一旁的衛兵道:“傳令下去,封閉城門,除去魏公車駕,任何人不得出入。伏皇后,杖斃。”
看着傳令官應聲而去,曹丕才重新將視線投注到伏完身上,彎腰扶起癱倒在地的國丈,他殘笑着用第三個人聽不到的聲音道:“伏國丈,天下,從來都是能者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