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 對曹操而言早已不是什麼新鮮的事情了,只是今年正月,以魏國治理者的身份行籍田之禮, 對他來說多多少少還是有些許微妙感覺的。
如今, 魏國被分爲東西兩部, 都尉、侍中、尚書、六卿等重要職務均已委任下去。一切都在漸漸步入正軌, 有條不紊。
讓曹操意外的是, 自己在鄴城無所事事的呆了幾個月,天子竟下了道嘉獎他的詔書,使其魏公之位在諸侯王之上, 改授金璽、赤紱、遠遊冠。
位極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似乎都不足以用來形容此時的曹操。
當然, 早就習慣了天子授予封賞的曹操並沒有意外太久, 便心安理得地接下了聖旨,而後又將目光投注到了各地的戰事與自己最優秀的兩個兒子身上。
年初之時, 奉命征討馬超和韓遂的夏侯淵在聽說馬超家眷、族人悉爲趙衢、尹奉所殺,其本人已逃奔漢中後,就將矛頭全力指向了遷入金城的韓遂。
士氣昂揚的曹軍以破竹之勢直襲氐王千萬部,與羌胡萬餘騎兵以及韓遂部將激戰拼殺馬大獲全勝。韓遂自知氣數已盡,轉而向着西平奔亡而去。夏侯淵帶領着情緒高漲的部下一路推進, 掃平了氐王部族後直抵興國, 清理殘黨。
屠城。
一聲令下, 萬骨灰枯, 血流成河, 哀號遍野。在沖天的血腥之氣中,涼州平定。
朝堂之上, 曹操滿意地聽着涼州的戰果,朗笑道:“如此,孤可安心南征矣。”鷹目掃過階下百官,“衆卿,可有異議?”
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衆人紛紛搖頭。料想也不會有人反對自己南征孫權,曹操一揚手,對荀攸道:“荀令,你有何想法。”
聽到“荀令”這個稱呼,荀攸稍稍晃了下神才反應過來曹操是在叫自己。清楚他只是把自己點出來肯定一下南征這一決策,荀攸手持玉笏欠身道:“臣,請從於君。”
點點頭,曹操又陸續點出幾名文臣武將,把南征的各項準備事宜分配了下去,沉吟片刻,突然開口道:“子桓,你也隨軍出征吧。”不等曹丕有所反應,他繼續道:“子建,這次,孤命你留守鄴城。”
此言一出,司馬懿、曹丕、曹植三人心中皆是一驚——自古以來,君王出征,太子監國,這是衆所周知的事。壓抑住內心的疑惑與不安,曹丕率先拱手行禮道:“兒臣遵旨。”
見狀,曹植亦是應聲領命。
暗自笑了笑,曹操兀自道:“楊修、司馬懿。”
出列站定,楊修掩住眼中笑意回道:“臣在。”
淡淡瞥了他一眼,司馬懿也上前兩步道:“臣在。”
眯起眼看了楊修一陣,曹操低聲道:“平原侯初次主管留守事宜,望二位主簿盡心輔佐。”
“臣遵旨。”頭壓得低低的,楊修望着地面,臉上盡顯歡欣之色,而司馬懿的眼裡依舊是令人揣測不透的一片墨色。
想了想覺得該囑咐的事都囑咐了,曹操袖手一揮道:“退朝吧。”不等百官行跪拜告退之禮,他便先行起身離開了。
待曹操的身影消失殿後,曹植擡起頭心情忐忑地望了曹丕一眼,數欲張口,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倒是曹丕回過頭打破了尷尬,“父親這般信任子建,不久前剛遷你爲臨淄侯,如今又將監國重任都託付於你,你可不要讓我們失望啊。”說完,曹丕輕輕揚了下脣角,徑自出了殿門,彷彿並不在意曹操的安排。
望着他的背影出了會兒神,曹植倏而絹狂一笑,對在一旁等候了許久的楊修道:“德祖,我們走吧。”經過司馬懿身邊時,曹植停下腳步,猶豫了一會兒才道:“今後,恐怕要讓司馬主簿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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拱手一揖,司馬懿頭也不擡道:“侯爺言重。”
自從有了曹丕遇刺的事後,曹植等人對司馬懿便多少有了忌憚敬畏之感,現在二人見他這副不冷不熱地樣子,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訕訕踏出了大殿。
聽着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司馬懿慢慢擡起頭,目光幽深地看了眼階上王座,轉身迎着朝陽跨出了殿門。
跟在曹植身側走了段路,楊修見他臉上沒了笑容,不禁疑道:“得了監國的殊榮,侯爺不高興嗎?”
轉頭衝他扯了扯嘴角,曹植搖頭道:“不,沒有不高興,但也說不上高興。”
更爲不解地看着他的側臉,楊修遲疑片刻道:“因爲……司馬主簿嗎?”
腳底一頓,曹植負手望向天邊,緩緩道:“鷙鳥不羣,前世固然,可我偏偏要渾渾噩噩混跡於這功名利祿之間。”
不是不懂他話中情志,楊修暗歎一聲,有些淒涼道:“侯爺,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脣角揚起一個桀驁的弧度,曹植頷首應道:“我知道。”昂首重新邁開步子,他朗聲道:“況且我曹子建,從不屑於苟行於退路之上。前路漫漫,惟願長歌當行!”
過分爽利的笑聲,如空中長風,楊修訥訥望着曹植的背影,心中不由一陣慨嘆,他嘆,嘆這亂世的紛擾,嘆這不休的爭鬥,嘆,嘆息那自由卻被囚禁的靈魂。
暗暗握緊了拳頭,楊修想,侯爺,前路雖然艱險,但修自當爲你掃平。這世道,唯有權力,可給你無上的自由。
然,赤誠有加,智慮不足。
飛蛾撲火,終成土灰。
這廂曹丕內心也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麼冷靜,在自己房裡思來想去了好幾日,他也不能明白曹操爲何要做此安排。心緒不寧地收拾着案上散亂的竹簡,他終是不耐煩地把竹簡稀里嘩啦往桌案上一丟,對一旁的侍從道:“備車,去司馬府。”
“諾。”鮮少見到自家主子這般脾氣十足的模樣,那侍從小心翼翼地應了聲便要往外走,不想才走了兩步,又被曹丕喚住。
深深吸了口氣,曹丕回想起司馬懿在曹操班師前交待自己暫且停止往來的話,擺手道:“算了,你且去請季重先生來吧。”末了,又補充道:“和以前一樣,要掩人耳目,清楚了?”
“諾,小的明白。”
點點頭,曹丕坐下身,單手支着頭道:“去吧。”
約摸等了半個時辰,吳質便風塵僕僕地趕來了,見曹丕手上有以下沒一下地翻着書卷,眼睛卻直勾勾地望着別處出神的樣子,他不禁好笑道:“將軍怎的如此心不在焉?”
斂起神思,曹丕起神迎道:“你來了,坐吧。”與吳質在矮几旁相對而坐,他才道:“父親南征,要子建留守監國,我自然難以安心。”
不在意地笑笑,吳質呷了口茶纔不慌不忙道:“將軍莫慌,魏公行事素來不按常理出牌,現今他令侯爺留守後方,而讓您隨軍出征,也未見得是件壞事。”
“話雖如此,可我總也放心不下,若是放在從前也就算了,現在,父親可是魏公了啊。我魏國社稷初成,父親首次出征便讓子建監國,這……着實讓人緊張。”蹙着眉,曹丕嘆了口氣道:“所幸你和仲達不必同行,可以於城中留意子建的一舉一動。”
若有所思地偏了下頭,吳質有些不情願道:“話說回來,將軍既然心有疑慮,何不請司馬主簿前來一議?”
眼神閃了閃,曹丕轉頭望向窗外,扭開話題道:“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不到最後,一切皆可轉圜。”
識趣兒的不再多言,吳質話鋒一轉道:“許久未與將軍對弈了,今日來幾局如何?”
興致缺缺地搖搖頭,曹丕臉上劃過一絲惡作劇似的笑容,“不如季重陪我去鍛劍如何?”
想到鑄劍爐邊那灼人的溫度,極度怕熱的吳質不由乾笑道:“將軍好興致,只是……”
肩膀一抖一抖地笑開,曹丕半伏在矮几上打量着他爲難的樣子,調侃道:“平日裡只有你到處唬人的份兒,想不到你也有害怕的事啊。”
無奈地看着眼前笑作一團的人,吳質也配合地笑了笑,起身道:“那,質先行告退了。”
隨意地揚了揚手,曹丕仍是笑意滿滿道:“去吧去吧。”
“夏侯將軍?”才走到門口,吳質就跟匆忙而來的夏侯尚撞了個滿懷,不由疑惑道:“將軍何故行色匆匆?”
聞言,曹丕止住笑,也站起身上前道:“伯仁,你怎麼來了?”
大口喘着氣,夏侯尚看了眼吳質,回道:“長話短說,你這幾日還是不要讓季重先生來你府上了。”見曹丕一副不明就裡的樣子,他又解釋道:“有人嚮明公告發你與季重先生密會,明公好像不大高興,說要查證此事呢。”
臉色變了變,曹丕強自穩住心神,憤憤道:“是誰說的?又是丁家兄弟嗎?”
“不是。”視線在吳質和曹丕二人間遊移着,夏侯尚面露難色道:“是楊修的人。”
雖然早有準備,可親耳聽到這個回答曹丕還是有些動容,仰頭長嗟一聲,他不無傷懷道:“仲達誠不欺吾。他有言在先,讓我防備楊修,早做圖謀,是我心念故舊,遲遲不願下手,這才讓他佔了先機……”
在一旁聽得明明白白的吳質此時心裡已是清明不已,低聲笑了笑,他曹丕道:“如此甚好,省得將軍先下手過意不去。”
看吳質還是優哉遊哉的樣子,夏侯尚不禁有些心急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先生倒是快想想,若是明公追查下來,要怎麼說吧!”
安撫似的拍拍他的肩,吳質笑道:“別急,辦法我早就想到了,只要按照我說的做,我們決計不會有麻煩。”轉身踱了幾步,又道:“不光如此,我們還可以利用這個機會,來個漂亮的反擊。”
與夏侯尚不約而同地看了眼彼此,曹丕恭敬道:“還請季重先生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