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早已記不清自己那日是如何回答荀彧的了,他唯一能想起的只有那天焚到最後燒盡了的薰香和嫋嫋散去的煙霧。荀彧的眉眼在晨光中時而模糊時而清晰,讓他無法捕捉到一個真實確切的畫面。
也許郭嘉問了原因,可是他卻不願意記起荀彧的回答。
“爲什麼?”
“志不同道不合不相爲謀。”古井無瀾的眼睛微垂着,荀彧面無表情地回答,“與其和你做這種永無止境又沒有意義的爭辯,倒不如我做我該做的事,在他們二者之間斡旋。”
斷斷續續地笑了幾聲,郭嘉終是無法抑制地狂笑出聲,“幹嘛那麼心急?將軍並沒有逾矩的地方,也許一切都不會走到我們想的那一步啊。文若,你在急什麼?啊?”最後的疑問帶上了些許郭嘉自己都未能察覺的膽怯,他是多麼害怕再聽到恩斷義絕的話。
不知是不敢還是不忍再看郭嘉的眼睛,荀彧側着頭眉頭緊鎖道:“如果只是我多心那最好不過,可是,我輸不起,漢室也輸不起。未雨綢繆,防範未然,我必須這麼做。”
“即使日後我們針鋒相對?”郭嘉想,自己是快絕望了,這麼多年,他居然從未走進過荀彧的心裡。原本以爲的推心置腹、生死與共竟然那麼不堪一擊,在彼此不同的信仰面前完全的破碎了。他深知荀彧的執着,但他沒想到這份執着竟會成爲橫亙在他們之間的,無法跨越的鴻溝。一直以來,他以爲他們以爲走到了一起,未曾想只是遙望彼此的時間太久,產生了攜手同行的幻覺。幻滅時,才發現不過是一場讓自己淚流滿面的騙局。
“即使日後我們針鋒相對。”十個字,重複起來卻那麼沉重。不過是把疑問句變成肯定句,就用去了荀彧全部的力量與決心。
誰又能說在這一段美麗而又殘酷的夢境裡,荀彧是狠心的那個?他只是堅守了一份被世人拋棄的理想,作爲一個忠心的臣子在蒼茫天地間踽踽獨行而已。這條路那麼孤獨、那麼漫長,前方除去無盡的黑暗,再無其他,而他在嘲諷與憎惡中用生命去追尋最後的那個答案,一個可能永遠沒有結果的答案。然而,荀彧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他會哭會笑、會疼會痛、會愛會恨,他寂寞了太久,所以也會忍不住貪戀偶然遇到的路人給予的那份救贖般的溫暖。分道揚鑣之時,他以爲自己還能滿不在乎地做回曾經那個孤獨的自己,卻在滅頂的痛心中明白了自己的錯誤——得到過溫暖的人才會更加懼怕寒冷。
他依戀着郭嘉太久太久,以至於幾乎忘了要如何一個人前行。他在岔路口看着郭嘉毅然離去的背影,連恨的力氣也沒有。回望來路,交會在一起的足跡似乎都成了過錯。但上天連悵惘不知所以的時間都不願意施捨給他,他不過是一個有着“王佐之才”美稱的普通人,卻要擔當起常人不必承擔的一切,以天經地義的形式,獨自擔當。荀彧選擇繼續向着那條前方連光芒都沒有的道路前進,用他義無反顧的決心支撐着這具疲憊的身體。他唯一能夠留給郭嘉和自己的,只是那份靈魂深處的癡戀,即使在不同的道路上,他的目光也追隨着那個如風一般的人。
這個世上,有一種人註定要燃盡生命去點亮無法點亮的黑暗。他們的犧牲總是壯烈而悽美的,卻也是無謂而令人惋惜的。
郭嘉走了,留下了那些桂花釀。荀彧問他爲什麼不帶走,他說因爲太苦,苦進了心裡。
荀彧不信,所以在郭嘉走後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後便被苦出了淚水,止也止不住。
他想,是因爲釀酒時釀進了相思,飲酒時飲出了離別。相思苦,離別亦苦。
之後,荀彧便把那些桂花釀封壇儲藏起來。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快要辭世之時,才又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去品嚐那些桂花釀。然後,他發現,其實,那酒真的很甜很甜,九泉之下,他終於可以拿給他的奉孝去喝了。
在尚書檯的日子清靜得不能再清靜了,荀彧每天的工作無非就是處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賑個災、撥個款。再大一點的事就上奏給天子,然後劉協做做樣子又把事情原封不動地扔給他去處理。曹操呈上來的幾份奏章荀彧都是看過的,寫的都是些關於戰事軍務的內容,並無什麼逾矩不妥之處。放在常人那裡,也許就會慢慢放下心來,但是荀彧不會,因爲他深知權力的誘惑是多麼巨大,一個人的野心可以膨脹到何種可怕的地步,所以,對於曹操呈上的奏本,他都會格外小心謹慎的研究。
以荀彧的才能,處理這些事都不在話下,加上身邊沒有了讓他分神的事物,做起事來就更是神速。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提前進入了老年生活,閒暇的時間那麼多,沒事還能看看古書、熏熏香、逗逗貓。很多次,荀彧抱着那隻琥珀色眼睛的貓坐在尚書檯門前檀木椅中,望着落霞自言自語,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他沒有發現,自己自言自語的內容總是和一個人息息相關,比如那人是怎麼幫着曹操大破袁軍城郭,逼得袁氏兄弟連夜遁逃;比如那人是如何進言讓曹操南征劉表,兵扎西平;再比如那人怎麼指導曹操挑撥了袁氏兄弟的關係,讓他們龍虎相鬥,兩敗俱傷。
不過兩三年的時間,曹操就擊敗了袁紹的接班人袁尚進兵鄴城,繼而又開始攻打袁譚,想要平定冀州一帶。說來也怪,荀彧在知道這些消息的時候心裡總是分外的平靜,他不是沒有察覺這之間曹操得到的利益,亦不是不知道隨着袁家勢力的消亡曹操將會在北方一頭獨大,可他就是急不起來,甚至心裡還有着些微的歡喜——這些都是奉孝的心血,是他長久以來的夢想,如今,它們都在被一一實現。
或許吧,我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忠貞,我可以容忍漢君身側有他人酣睡,我只是沒有膽量去參與這一切,背叛自己。荀彧是這樣對自己解釋的。
然而,事情的發展軌跡往往不會遵循人的意志,就在荀彧以爲一切會繼續這樣不溫不火的進行下去時,曹操暗起異心的苗頭漸漸燃起了。
那是建安九年的八月,槐花成串成串的零落着,荀彧在時隔三年後再次見到了郭嘉,或者該說是郭嘉主動來找荀彧。
三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滄海並濟桑田,白雲幻化蒼狗。荀彧卻還是那樣神情寡淡,眉眼如水的樣子。他望向面前憔悴了許多的郭嘉,不禁感慨,他少年時看着幼年的他,他青年時看着少年的他,他中年時看着青年的他,郭嘉的每一次變化他都看在眼裡。但荀彧沒想到,不過三年,他放浪不羈、風流張狂的奉孝就被光陰打磨出了滄桑的味道。他的面容依舊年輕,眼裡的鋒芒不減,卻無不透露出深深的疲憊,彷彿瞬間蒼老在了時光之中。
荀彧坐在矮几之後,透過香爐裡升騰繚繞的煙幕望向郭嘉,止水般的心就蕩起了漣漪,“奉孝……”
與他面對面地坐下,郭嘉咧嘴一笑,深邃的眼裡折射出的光芒刺痛着荀彧,他伸手將香爐推遠了一些,還是那樣清亮的嗓音,“文若,尚書令做得可是舒服?”
害怕被煙霧迷茫了雙眼,荀彧索性將香爐從案几上拿到一旁的地上放好,意味不明地笑道:“就是那樣,沒什麼舒服的,也不算難過。”
中規中矩的回答像足了荀彧的風格,郭嘉彷彿早就料到他會這樣說一般,只是點了點頭,沒有過多的表示。
見他不說話,荀彧拿過擺在案角的茶具給郭嘉倒上茶,淡淡道:“今日怎麼突然想起要來了?不是在幫曹公整治袁家的……”
執起茶杯小啜一口,郭嘉狀似漫不經心道:“我要走了。”
給自己倒茶的手輕輕一抖,荀彧慌忙把茶壺放下,有些訥然地望着郭嘉,“走?”
點點頭,郭嘉補充道:“將軍決定把軍事大本營遷至鄴城,可能以後回許縣的機會就很少了。”看他有些回不了神,郭嘉兀自道:“你知道吧,前些日子將軍打敗了袁尚,在鄴城哭祭袁紹,之後就決定安定在鄴城了。”
看着灑在案几上的茶水慢慢流下來,滴滴答答地落在自己的衣袍上,荀彧也毫不在意,他沉吟片刻,倏地一笑,“那很好啊,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嗎?跟在曹公左右,施展你們的宏圖,離開許縣對你們有不少好處。”
不解地望着他,郭嘉覺得眼前的荀彧有些陌生,要是放在從前,他一定會蹙起眉頭擔憂起曹操遷移軍事力量的用心,可今日看來,荀彧的態度竟有一些事不關己的無所謂。
難道是他想通了?這樣暗自忖度着,郭嘉遲疑道:“文若你……”
擡眼對上郭嘉的視線,荀彧輕輕淺淺地笑着,“很奇怪嗎奉孝?不像我說出的話吧?”見他點頭,荀彧笑得更開,“這些年你們在外帶兵作戰,我留在漢庭處理政務落得清靜,有些想法慢慢也就變了。可能你說的是對的,這天下姓什麼並不重要,我們作爲謀士不過是需要找到一個明主,然後爲他表現出自己的全部價值。我在這裡的時候常常會聽說關於你們的消息,每次聽說,我的歡喜是大於憂愁的。應該,從內心深處,我是希望看到曹公和你功成的那一日吧。”
“那爲什麼那時候你要那樣固執?”盯着荀彧平靜的面容,郭嘉表現出一絲急切。
伸手握住郭嘉隨意搭在矮几上的手,荀彧緩緩道:“我是固執,過去是,現在也是。奉孝,我忠於漢室這一點是永遠無法改變的。可我發現,我的忠誠並不是爲了不讓漢室傾覆,否則,你們要遷往鄴城這件事,我就會讓聖上阻止,不要以爲我不知道曹公的想法,天高皇帝遠,他是什麼心思,你也是知道的。”
愈發的不明白起來荀彧的立場,郭嘉稍稍歪了下頭,“我真的搞不懂你。”
寬容地笑笑,荀彧繼續道:“我也有些不明白自己,我想,我的忠誠大概是爲了自己,我們之前所謂的不合,並非我不能背叛漢室與你們走同一條道路,而是我不願背叛自己。”
一語驚醒夢中人,郭嘉一眼望進荀彧水樣的眸子裡,一時無語。良久,他不無辛酸道:“是,我也不願意背叛自己。”郭嘉覺得,這是自己唯一一次徹底感知了荀彧的心,因爲身受,所以感同。只是,這份遲來的理解帶來了過分的傷感。
夕陽西下,月出東山,斗轉星移,東方既白。
晨風輕輕拂進室內,荀彧靜靜跪坐在空餘杯盞的案几邊,面容沉靜如玉。朝陽絲絲縷縷地投射進昏暗的室內,給他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色光芒,一切都祥和得如同畫卷。
一個時辰以前,屋外還是拂曉的景象,蒼穹上星月可見,郭嘉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時,他反身望向荀彧,面帶哀色,“文若,一定要那麼堅持嗎?我們可以一起走。”
淺淺地笑着,荀彧看不太清郭嘉的樣子,殿內滴漏聲聲,襯得荀彧的聲音格外柔緩堅定,“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滴答——”
是光陰的哭聲,恍若輓歌。
汝心匪石,卻若磐石。汝言不轉,餘我獨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