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爲欣喜的自然是顏益,他強壓住激動的心情問道:“此消息張當家是從何處聽聞?所言當真?”
張晟道:“前些時日,我好友楊恪曾同時收到張燕的求援信,以及討逆將軍派來的使者,當時我便在鹿谷山,當時就勸楊恪莫要理會張燕,而是交好討逆將軍。”
“楊恪似乎聽了我的勸告,沒有理會張燕,不過仍是派了些人往黑山去打探消息,飛燕寨被圍之事便是從他處傳來,當不爲假。”
張晟此話裡的內容不少,除開說張燕被圍向楊恪求援外,還特意點明瞭自己勸說楊恪之事,其向常山示好之意十分明顯。
加上今天這頓殷勤招待,其用意不言自明。
顏益也是心領神會,說道:“張燕爲禍冀並十餘載,乃吾兄必欲除之而後快的大敵!張君勸說楊恪與張燕劃清界限極爲明智,爲這份明智,在下敬張君!”
如崔鈞、龐統、司馬芝也是有眼色之人,紛紛舉杯相敬。
張晟笑着與衆人共飲,說道:“談不上什麼明智,只是如今世道紛亂,我等黔首百姓有如浮萍一般,還當把眼睛擦亮一些,纔不至於無故遭殃,無法存身啊!”
衆人都是心中暗道你這黔首百姓坐擁數千兵馬,可也太弱小些吧?
顏益更笑道:“張君手下兵強馬壯,又怎會無法存身?”
張晟嘆道:“哎!外人看似我張白騎坐擁數千兵馬,聲勢浩大,威風八面,然則自家人知自家事,我這也是迫不得已,帶着部衆們尋個活路,也爲這司並之間的百姓略略擔些風雨罷了。”
顏益覺着張晟這話很有問題,帶着部衆尋活路也還罷了,爲百姓擔風雨卻又從何說起,便問道:“張君此話怎講?”
顏益只是隨口一問,本也沒指望能從張晟嘴裡聽到什麼,不料張晟卻是交淺言深,邊飲邊談,與衆人倒起了苦水來。
“此事卻要從中平六年說起,在那之前,雖有黃巾鬧事,但我等三輔、三河地界卻也相對太平,百姓們談不上安居樂業,但也勉強得活。”
“可是那一年,董卓這西涼老賊帶着一羣虎狼之師衝入雒陽。那些西涼賊真不爲人子,絲毫沒有些官兵的樣子,公然抄掠縣鄉,毀家滅戶無惡不作。”
“我家在河內,最先受賊部波及,而縣鄉百姓對那些披着官軍外衣的賊人還毫無防備,無數百姓慘遭凌虐。那些賊人還不僅僅是搶錢搶糧搶女人,他們簡直喪盡天良,以屠戮百姓爲樂,簡直比之我這輩子見過最惡毒的賊人還要殘暴。”
“我所居的縣鄉亦有不少人家遭殃,我當時在縣中爲吏,僥倖有些薄名,遂召合了一些縣卒、輕俠欲要閉門杜賊,然勢單力孤防守不牢,縣城被攻破,我等只得躲入山中與西涼賊繼續周旋。”
“其後關東諸郡國守相齊齊舉兵欲要勤王,然卻被董賊打退,董賊亦忌憚關東羣雄再生事,焚燬雒京挾持天子西遷。”
“然而,三河地區仍舊是賊寇肆虐,盜賊叢生,各路兵馬交相爭鬥,百姓們根本沒有活路。司馬君既是溫縣人,當也清楚當時的場景。”
司馬芝在北上的官二代中年齡最長,爲人也最爲老成持重,他本人也是親歷了十餘年前那場禍亂,之後輾轉逃去了荊州。
方纔聽張晟講述的時候就雙眼微紅,緊緊捏着拳頭,此刻被問及,便答道:“張君所言句句屬實,可惜在下無張君這般豪俠之氣,不能親自抗擊賊人,衛護家鄉。”
張晟搖搖頭道:“我不過有匹夫之勇罷了,亦不能成事爾。”
顏益一聽,若此人言語屬實,倒是與張燕等賊人不同,是個能拉攏的對象,便說道:“張君能有這份心,能身體力行,便是心繫社稷百姓的大俠,吾等當敬之。”
衆人又飲了一杯後,張晟繼續說道:“當時,肆虐河內、河東的多爲外來的賊寇,大多數是西涼賊,也有一些其餘地方來的流寇,甚至是黃巾餘孽,還有北方胡人。”
“彼輩對這片土地絲毫沒有敬畏之心,行事肆無忌憚毫無底線,我當時身邊也聚攏了不少三河子弟,與彼輩沒少發生衝突,因有着本地百姓支持,漸漸站穩了腳跟。”
“這十餘年來,我雖是佔據了些河內、河東與幷州之間的山嶺,然卻與那些賊子不同,不會去肆虐縣鄉百姓,因着我等也都是生於斯長於斯的這三河子弟啊!”
“我以爲,與其讓那些西涼賊,胡人,流賊在此肆虐,倒不如由我來守着這片土地,至少比那些渾渾噩噩不知所謂的流官有用得多。”
“我雖也向縣鄉百姓收取錢糧,向沿途商旅收取過境之資,但絕不會無端作惡,更不會做殺雞取卵之事。”
“諸君若不信可去問馮掌櫃,這十餘年裡,我可有爲難過彼輩過境商旅?”
“甚至周邊有些不長眼的流賊劫殺商旅,我都會帶人前去把他們盡數剿滅驅趕走。”
“只不過,我這片苦心,又有誰人知曉呢?”
張晟這番表白心跡看上去十分誠懇,雖然大家都不清楚其所言真僞,但至少從表面上看,他在河內、河東地帶收取地方與來往商旅保護費的做法還真是一片公心。
雖然顏益不會真因爲張晟幾句掏心窩子的話就輕易信了他,不過他想起族兄曾說過的兩句話。
“一個人只要有向善之心,並能付諸實施,便不會無可救藥。”
“若是一個人一直僞裝行善,堅持個數年、數十年,便是僞善也變成了真善。”
顏益道:“張君的苦心,總有一天能爲世人所理解。”
張晟道:“哎……!不指望咯,只希望三河百姓他日莫要戳着我脊樑骨大罵,便已是僥天之倖!”
表白了一番心跡後,張晟又與司馬芝聊了些河內近況,話題便又轉回到了黑山之事上。
面對衆人連連發問,張晟只道:“我只知此次討逆將軍動作很大,號稱從五路出兵進攻黑山,更邀請趙國郡兵,以及幷州刺史高幹相助。至於究竟是何進展,倒也未能詳知。”
張晟更在言語中爲楊恪多次美言,稱楊恪行事與張燕截然不同,與他相若,乃是幷州本地人氏,對鄉里頗有迴護。
顏益自也是順着他的話虛與委蛇了一通,稱張晟與楊恪的諸般言行,他定會告知顏良。
若是此番真能剿滅張燕以及餘黨,這幷州羣山中的秩序,少不得要楊恪、張晟等人幫着維繫。
若是條件允許,從幷州向西的諸條陘道也會重新開啓,讓冀州商旅能與幷州、司州互通有無雲雲。
同時,顏益也在心中暗暗期望,若是以此爲契機,說動張晟、楊恪等人歸附,那無疑又是大功一件。
因此,他對着張晟越看越順眼,言語之間也就越發投契起來。
在用完了瓜果點心後,肉食菜餚也烹製完成,衆人敞開肚皮胡吃海喝了一頓,就連負責值守任務的李三等扈從也進了些米飯肉食。
一頓酒食用罷,衆人這些時日來的疲勞盡是去了七七八八,人人都興高采烈。
尤其是士人們更是感嘆,原來常山府君的名聲如此響亮,竟然連遠在數百里外的地方好豪霸也願意示好結交。
有了三河與幷州接壤地帶最大的豪帥張晟主動示好,衆人接下來的路途就十分順利,張晟甚至還派了一隊人護送他們進入上黨地界。
當他們來到上黨郡治長子縣時,竟是聽聞了一個更爲震撼的消息。
張燕死了!
雄踞黑山十餘載的黑山之主,竟真個被顏良給剿滅了,簡直令人不可思議。
雖然幷州官方對外宣稱是刺史高幹與常山相顏良合兵進剿的成果,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顏良的常山兵纔是其中關鍵。
如今滿城的士民俱都在談論此事,百姓們無不拍手稱慶,爲顏良的討逆營叫好。
當時他們正暫駐在長子都亭之內,連都亭內的吏員都在談論此事。
“王二,你可聽說了沒?張燕死了,黑山賊被剿滅了。”
“自是聽說了,早上那從州府來報信的郵人還是我接待的,我一時高興還請他引了一壺酒,喝了酒後,他還說了一些佈告之外的消息。”
“噢?是何消息?快說與我聽聽。”
“郵人說了,此番高使君雖也帶兵進山,但只不過剿了一兩個小山寨,根本就沒參與攻打賊首張燕。據說……據說臨到末了還與那討逆將軍鬧得有些不快!”
“原來如此,我還想呢,高使君臨州也有數年了,一直沒出兵剿賊,爲何前些時日稱與黑山賊不共戴天,原來是去撈便宜的呀!”
“可不是麼,想必是與討逆將軍分贓不勻,故而起了紛爭。”
“那顏常山也忒大膽,竟然不給高使君顏面。”
“那是,討逆將軍可是有真本領的,赴任半年多就料理了張燕,又怎會看他人臉色。”
聞聽此等好消息的顏益買來酒肉,讓衆人都好好樂了一樂,也算是遙遙慶祝一番。
席間,王仲宣現場賦詩一首以爲贊賀,詩曰:
“被羽在先登。甘心除國疾。
尋戈刺羣虜。爲民揚大義。”
餘者士人紛紛也賦詩應和,場面十分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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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燕被誅殺的消息,隨着各種渠道傳播開來,故事情節也各有藝術加工。
在上黨郡銅鞮縣,銅鞮侯莊院之內,剛剛得了消息的銅鞮侯家庶子劉胤匆匆來到後堂道:“君侯!君侯!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銅鞮侯劉緒正在後堂內聽義女郭女王撥弄胡琴,聽劉胤如此激動,都停下手中的動作看向了他。
劉緒道:“是什麼消息,讓伯嗣如此失態?”
劉胤笑道:“莫說是我,便是君侯或女王聽聞了怕也是如此。”
“噢?是什麼事情如此震駭,且快快說來。”
“縣寺放出露布,宣稱賊首張燕已經授首,黑山賊喪敗矣!”
“什麼!”
“咚……!”
聽聞劉胤如此一說,銅鞮侯放聲驚呼,郭女王則手一抖,手中的胡琴掉落在了地上。
銅鞮侯站了起來,拉住劉胤的手道:“伯嗣所言屬實?會不會是誤傳?”
劉胤道:“愚侄也曾有此疑惑,尋人打聽之下,方纔聽聞了與佈告上不同的一種說法,不過張燕身死,黑山賊喪敗一事卻是如出一轍,並無二致。”
銅鞮侯道:“噢?二者有何不同?”
劉胤道:“佈告所言張燕乃是被高幷州與討逆將軍合兵擊敗,而來往商旅傳揚的消息則言此番張燕兵敗身死純是討逆將軍的功勞,高幷州只是白跑一趟罷了。”
銅鞮侯冷哼一聲道:“那定是州郡官吏爲高元才遮醜,若高元才真有能耐,何能容張燕囂張到現在?”
劉胤也附和道:“君侯所言甚是,當時顏常山來到銅鞮時,其風範便令愚侄心折不已,也唯有此等英傑人物,方能力御曹逆,掃滅賊虜。”
銅鞮侯在屋內來回踱步一番後,說道:“我要寫信給顏常山,向其送上一份厚禮,以賀此大功!”
劉胤道:“那是當然,我願親自爲君侯送信,當面向顏府君拜賀!”
銅鞮侯笑道:“當得當得!我這邊寫信!女王,且爲義父磨墨!”
劉緒喚了一聲,不料郭女王卻並無動作,回過頭去才發現郭女王呆愣在原地,面上兩行清淚留淌到衣襟之上猶未自覺。
銅鞮侯不免心中一痛,來到郭女王面前,手撫其頂道:“癡兒!張燕已然身死,你家人之仇也已經得報,莫要太哀傷了!”
郭女王這才從無聲凝噎從醒轉過來,抱着劉緒的腿便是一陣痛哭,劉緒、劉胤二人只得好言寬慰。
郭女王哭過一陣之後,突然擡起頭來。
只見淚水猶自氤氳在她的一雙美目中,白皙的臉龐上掛着絲絲淚痕,甚至小巧可愛的瑤鼻還有些發紅,還真是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郭氏女彷彿在心中下定了很大的決心,說道:
“大人,我想回冀州!”
“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