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渭河南岸距離長橋不遠處的灘塗地。
午前正落着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驅散了關中夏日的沉悶。
陳國廷尉卿張溫、刑部卿申儀、督察院左督御史周白這三法司堂官一同出席,同時郎中令姜維隨同監斬。
申儀從軍中退出,也意味着所部建信左衛、右衛改編歸入田信的親軍五衛。
北府新一輪、也是最後一輪軍制正有序改編,除了親軍五衛番號不動外,餘下府兵都接受番號改易,改軍爲師,改衛爲旅,再下的團、營制度不變。。
暫時只有關隴八師、東南四師,雒陽府兵、南陽府兵在新朝行政規劃裡都屬於司州、京畿,所以關隴八師囊括這些地區;東南四師包括江東、嶺南地區、南洋地區,其中一個是橫海軍改編的南洋水師。
關東四州的軍隊還需要逐步梳理,今後關東四州會施行徵兵制。
此刻油布傘下,申儀看着押解而來待斬的死囚,心中觸動,低聲感慨:“自入主關中以來,今年首次斬首百人。”
張溫聽了也是跟着低聲輕嘆,關隴犯罪處死的死囚沒有多少,主要罪囚是大漢廷尉卿劉琰審判、送來的,既有與魏國聯繫的奸細,也有參與神兵盜竊案的舊臣子弟。
張溫的殺性不大,此刻也覺得監斬的壓力有些大。
北府成軍以來就沒有大規模殺過俘虜,唯一一次嚴懲張遼本部,也只是執行了十一抽殺。
再後來治理地方,或軍中執行軍法,尋常犯罪行爲也多是判處長年的勞役爲主,不提倡死刑和肉刑。
倒是周白不覺得有問題,正是過去北府刑罰鬆弛、寬和,才助長了反對分子的囂張氣焰。
殺戮從來都不是目的,現在一口氣處決這麼多,就是爲了警醒世人,避免更多的人犯錯。
河岸灘塗地,除了固定處刑的一排絞首木架外,外沒有別的處刑工具……要說有,則有一批軍中推選出來的行刑手。
除了關隴積壓的死囚是絞首外,餘下參與神兵盜竊案的死囚皆是斬首……這種規模接近百人的斬首,關中官民吏士已有三年沒有見識過了。
不止有吏民冒雨前來觀刑,南山學院的法科、醫科、兵科學員也被集體組織過來,還安排在最前排近距離觀察,以鍛鍊膽魄。
同樣是死刑,絞首與斬首顯然是兩種待遇。
在絞首木架排隊的死囚反而有了一種優越感,出於最後的人道,也因爲物資的充實,這些死囚此刻正接受灌酒。
司馬文一身短衣,神態麻木站在隊伍裡,很想大吼幾聲敞亮、壯烈的言辭爲自己壯行,可就是聲帶喑啞,喊不出來。
隨着鼓聲響徹,押解司馬文的兩名軍士提留着他上前,接受灌酒。
司馬文勉強還能動手,自己兩手抱着竹筒小心翼翼飲用,很是珍惜這最後的時間。
他身邊不遠處,向條也小口啜飲略苦澀又辛辣的蒸鍋酒,本就是空腹,火辣酒水入喉,頓時就膽氣舒張,回憶自己一生,經咧嘴露笑。
向條環視周邊,與其他舊臣子弟交流目光,漸漸穩定情緒,烈酒衝擊心神,一個個都暈乎乎的,想做點什麼,又不知做什麼。
陳矯之子劉騫也勉強咬牙飲了一竹筒烈酒,搖頭晃腦淚水止不住的流淌,他身邊一些死囚在大惶恐之下發出各種奇怪的聲音。
袁渙三子袁奧以行奸之罪判處死刑,此刻已然盤坐在溼滑灘塗地,閉着眼睛哼唱家鄉歌謠。
不知道是誰起的頭,開始高歌,扯着嗓子唱誦樂府詩歌:“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
思念故鄉,鬱郁累累。
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
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
一遍又一遍的悲歌中,先是絞首木架上受刑的十二名死囚頭裹粗布,繩索繯頸,在雨水、歌聲中掙扎、搖擺,很快有序擺動。
兩名府兵也有序提留司馬文上前,他軟綿綿趴在血污爛泥地上,伸頭枕在木樁上,嘴裡嗚嚕嗚嚕唱着變調的悲歌。
行刑的軍士高舉斬馬劍重重斬落,闊刃斬馬劍砍在木樁裡釘牢固,司馬文脖頸輕輕滾落,斷頸處噴涌而出的熱血衝在斬馬劍上,血液四濺染紅了行刑軍士的褲腿、蓑衣以及周圍的灘塗爛泥地。
跟在司馬文後面的劉騫擡手抹去濺到自己臉上的血跡,雨水沖刷面龐,很快就露出蒼白、泛青的面龐。
他有序上前,見司馬文神情呆滯的頭顱正面朝上,沾染在鼻樑的血泥正漸漸被雨水沖刷乾淨。
劉騫聽說過遼東的新聞,想到城中、城郊八千戶男女老弱被六鎮胡兵圍堵、屠戮……看着親人接連被殺,該是何等絕望?
腦袋裡遲緩思索着,他就被壓倒,頭枕在木樁上,想到了兒童、少年時期,閉上眼睛彷彿看到了大魏一統天下,自家世卿世祿與大魏休慼與共的富貴生活。
隨即略感到暈眩,彷彿從馬上摔落一樣,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雨水沖洗灘塗爛泥地表面的血污,匯聚涓涓流淌,向着渭水蔓延,漸漸染紅了渭水南岸的河面,向下蔓延四五里,才淡化不見痕跡。
帶兵監斬的姜維眯眼眺望,對身邊胡濟感慨:“只望平生僅此一回。”
胡濟是臨時借調給他的助手,與他一見如故,此刻也覺得場面慘烈。
新朝建立若只有這麼點殺戮那自然什麼都好,可就怕仇恨累積……這種事情越殺,激發的反抗情緒就越強烈,那就要更酷烈的殺。
所以不能進入惡性循環,要在一開始完成人心的整合,達成意識、輿論方面的統一。
胡濟點着頭,見最後一批十個人用刑完畢,就起身:“願如公所言,僕告辭。”
姜維回頭目送胡濟離去,胡濟走出遮雨棚戴好斗笠,匯合部屬拉着牛車去收屍。
已經歷斬首酷刑,沒必要棄市、曝曬屍體再行羞辱。
胡濟的任務就是收斂屍首,分別火化後送歸家人。
關隴判處絞首的死囚經過層層驗刑後,在三法司堂官、監斬官姜維一起簽字後,就由家屬接走屍體。
若無人認領,就火化後集中安葬到南山。
而司馬文的屍體拖走去與他母親張文華火化,由司馬芝遣人帶回溫縣安葬。
張文華終究是女眷,私下縊死了事。
至於司馬文的頭顱則要經過一系列中專業的處理,然後送到河東,託曹真、趙儼送到司馬懿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