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顯陽苑。
身體漸漸恢復的曹丕在這個風起雲涌龍虎相爭的時期,實在是坐不住。
洛陽各部魏軍動員之際,他也率領精簡到百餘人的近侍常隨回到顯陽苑狩獵……金色的秋天,顯陽苑內的獸羣靜養了快四年,實在很是饞人。
座下馬匹步點輕快奔馳在林間小道,曹丕着綠褐兩色錦繡衣袍,左手挽着繮繩,右手抓弓身子隨着馬兒奔馳顛簸而上下起伏。
在高橋馬鞍、雙邊馬鐙幫助下,身體恢復的曹丕只覺得自己騎術遠勝當年,幾乎達到了軍中騎將的水準。
人馬合一。
馬兒幾乎勻速奔馳,追逐疲倦異常的獸羣。
這些獸羣,都是其他零散小隊伍驅趕,層層接力強驅着奔跑,如今幾乎疲倦到了極點。
曹丕連發七箭才射中一頭麋鹿,當即手中弓拋給近侍,策馬追逐受傷麋鹿。
追逐片刻,疲倦、受傷的麋鹿跑不動了,站在林下四條修長、纖細的腿顫抖打哆嗦,似乎勉強才能站穩。
黑漆漆又圓又大的眼珠子四處張望,隨後就始終看着越來越近的曹丕。
曹丕勒馬,看着面前十幾步外徹底走不動的麋鹿。
作爲一個喜歡遊獵的人,這種驅使獵物,耗盡獵物精力、氣力的遊獵方式是他的一種本能。
所以這種場面,他已經很熟悉了。
只是讓他記憶最深刻的是前幾年身體好、還健康的時候,也是這種場合,他射殺了受傷、疲倦的母鹿;始終追隨的幼鹿不肯離去,他就讓曹叡射殺。
曹叡說出了一番很讓自己愧疚、感動的話語,這才息了扶立曹禮的心思。
結果就是曹禮醉酒墜馬時暴死,而自己也被太子、百官驅逐,如今雖是大魏皇帝,實際上也只是洛陽之主,成了北府、漢室朝廷之間的緩衝。
張飛已經起兵要收復舊都,自己這洛陽之主,也到了要讓位的時候。
看着眼前這獨跑的鹿,會不會是當年曹叡放生的那頭鹿?
思索着,曹丕這回左手抓弓,右手捏弦,一枚赤羽箭拉滿後,弦響聲入耳之際就見面前黑色箭影急速變小,直直釘入迷路頸下胸口。
受此重傷,迷路也只是後退幾步,想要調頭逃奔,也四蹄無力癱軟在地,做着無用掙扎,呦呦鳴叫。
曹丕垂眉看着,聽到後面有更多的騎士追上來,見中丘公曹茂神遊物外對遊獵沒有代入感,就說:“中丘公,可有興趣宰殺此鹿。”
曹茂聞聲看看曹丕,又看看那垂死未死的鹿,張嘴應了一聲:“唯。”
他放好弓,翻身下馬,走向麋鹿時從腰間拔出匕首,緊緊握着。
駐馬曹丕身後的許褚盯着曹茂持匕的右手,不由濃眉皺着。
曹茂上前從背後以膝蓋壓住傷鹿的前腿,左手壓住鹿頭,右手匕首鋒刃在鹿脖頸皮毛上輕輕滑過,抵達動脈時直接刺入,一抹擴大傷口就迅速拔出。
一股又一股鮮紅鹿血噴涌而出,被曹茂壓住的傷鹿也就最初發生一次強勁悸動,隨後的反應就越來越輕微,直到不再動彈。
等血放光,曹茂在鹿皮上擦拭匕首血跡,收入鞘中,起身施禮:“陛下。”
曹丕見曹茂依舊吊兒郎當,神思不屬的無所謂狀態,對他的不滿情緒更加強烈。
從小到大,就沒喜歡過這個弟弟。
怎麼看,怎麼生厭。
狩獵的興致頓時就沒了,曹丕也只是對曹茂稍稍點頭算是迴應,就調轉馬頭打馬走了,周圍侍從不明所以還是緊步跟隨,紛紛調轉馬頭。
不多時,就剩曹茂主僕數騎待在原地,老僕詢問:“公上,此鹿當如何?”
“此陛下所獵之物,豈可懈怠?”
曹茂將陛下一詞咬字吐音咬的很重,似乎在諷刺什麼,左右僕從當沒聽出來,分人上前擡起這鹿綁到馬背上,追尋曹丕大隊而去。
宿營區,曹茂抵達這裡時間遠處河渠空地中曹丕與滿寵正在交談,隔的很遠,可滿寵又高又胖的身形很有辨識度。
半步寬的河渠邊上,滿寵詳細講述:“據陳公推論,朝中宋公已有決斷。漢主劉公嗣絕不會束手待斃,原侍中諸葛喬生前就勾連朝中不得重用之人,許多降將皆受招徠。無法判斷諸葛喬是爲劉公嗣出力,還是諸葛孔明授意。”
曹丕微微點頭,這跟魏國的相關情報是吻合的。
自當年大魏朝廷中樞遷到鄴都後,由大將軍曹真鎮守洛陽……而關東四州又淪陷,所以曹真還負責派遣奸細、策反鬱郁不得志的漢將、降將。
策反敵對陣營的人員,是一個複雜的工作,往往第一步都是派對方的老鄉、族親、舊交去投奔,去維繫感情,增進感情……甚至有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目的,等需要策反的時候,這些人自有命脈握在洛陽方面,不愁他們不出力。
用太原六郡安置曹真,給了曹真一個很大的退路,和賣國求存的機會……曹真才交出這股情報力量。
否則以洛陽之重,漢軍即不可能拿出高價接受曹真,同時更想用洛陽刷一刷功績。
所以如果沒有必要,漢軍更想自己打下洛陽,而不是招降,接受曹真的賣國行爲。
現在把曹真安置到太行山以西的六郡之地,不管他有沒有賣國求生的心思,反正機會給他了。
有了晉地這個形勝之地,曹真不管出於報答先帝恩遇選擇死守,還是爲了家族富貴、平息戰爭避免更多無所謂的傷亡選擇和平……都有了操作的本錢,所以以當時魏國即將崩潰的形勢來說,曹真會答應曹丕的條件。
於是被驅逐的曹丕有了洛陽這個落腳地,能維繫表面的威儀;而曹真也有了一個可供他投色子的賭資。
當年各取所需,如今已到了必須使用的地步。
曹丕聽着滿寵轉述關中方面的情報,以及關中根據這些情報做的局勢推演……而曹丕,則根據己方奸細掌握的情報補充、修正關中的情報,在這個基礎上重新推演局勢。
很明顯,那位大將軍已經沒有了退路,當他一步步挑釁北府、田信底線時,終於碰到了剋星。
犯下這麼大的錯誤,無法再以威望、感情羈縻北府,失去北府的配合後,他留在朝中已經失去意義。
所以現在到前線領軍,才能發揮依舊存在的軍事威望……最起碼能穩定前線軍隊的士氣,保證軍隊的情緒穩定。
能替代關羽的,也就剩一個諸葛孔明。
這個欺負南中蠻族的漢家丞相,也就是個蕭何一般的奇才,所以到江都執政後,估計做的也是類似蕭何的工作。
不管關羽、諸葛孔明交接過程中,還是諸葛孔明入朝執政……這都是那位漢室皇帝的機會所在。
這位皇帝還是有退路的,不管是北府還是大將軍,在獲知這位皇帝、諸葛喬小動作之後,都不會殺他,大不了換個皇帝。
可這位皇帝身邊那些鬱郁不得志的尊皇派,在諸葛喬突然暴死後,情緒很不穩定……極有可能在江都的任何時間裡,發生各種無法確定的變故。
關中願意吐露、交流相關的情報……這何嘗不是一種信任、縱容和默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