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疆正值壯年,是先帝元從二代,也是涿郡老人。
這個人光明正大來見,姜維也沒什麼好避諱的,外出迎接,在客廳用茶。
姜維親自烹煮銀毫毛尖,範疆眼睜睜看着姜維將第一壺的茶水倒掉,直覺心尖子有些冰涼。
衝入第二壺熱水,姜維才爲彼此酌茶,笑問:“我與中尉素不相識,今來,所爲何事?”
範疆伸手接住茶盅,先俯首垂頭嗅了嗅茶香:“僕前來叨擾,自是有事要說。只是見了都尉,心中驚奇,一時忘了說明。”
姜維只是笑了笑,左手掌託着茶盅,右手端正:“那就先飲一杯,細說不遲。”
“都尉,請。”
範疆仰頭閉目細細品味濃香茶水入喉的感覺,滋味豐富細膩,十分甘冽,並無一絲苦澀,回甘綿長。
頓時心中只有茶味,纏繞心中的驚悸似乎被壓制了,不由安神。
範疆回味良久才放下茶盅,誠懇去看姜維:“都尉可知,我等右軍將校不滿衛公久矣。”
“哦?倒是不知,中尉不妨細說。若是有矛盾仇怨,某願出面說和。”
姜維神情反應平淡,只是拿起茶壺爲範疆斟酌茶水,隨後給自己。
範疆伸手扶住茶盅,想了想,悻悻賠笑:“都尉應知軍中呼聲,寧做陳公麾下俘虜,不做衛公帳前牙將。”
“略有耳聞,此前只當是笑談,難道真有其事?”
“自是有的,只是難向外人啓齒。”
範疆愁眉不展,還是決定抓住機會,右手端起茶盅仰頭猛地飲盡,如若猛飲酒:“當年,我等隨先帝入蜀,還是少年郎。大將軍愛護吏士,善栽培吏士,這纔有陳公崛起,青出於藍之美談。”
“可是衛公素來不恤吏士疾苦,動輒怒罵喝斥,或鞭撻酷刑。我等先帝親舊鄉黨之人尚且難逃,更別說尋常吏士。軍中敢怒不敢言,怨氣積聚。”
範疆說着露出苦笑:“昔年夥伴,經大將軍栽培,出人頭地官拜郡守治民一方者比比皆是,而我等,只有統兵之才,再無所長。”
沉着語氣,緩緩講述:“也就範某得齊王殿下歡心,討去做了個六品中尉。而餘下袍澤,皆碌碌無爲……皆是先帝舊部,落得如今下場,彼輩志慮不周想不明白,範某有心點撥,又恐惡了衛公。”
擡頭看姜維,範疆詢問:“或許是範某多事,庸人自擾。但以公心來論,我爲諸位袍澤感到不值。都尉,今範某憂慮也在這裡。”
姜維面容沉肅,微微頷首:“請言。”
“衛公日益年老,脾氣躁烈更甚當年。且固執難聽人勸諫,已無容人器量。我恐禍起睡榻之側,使朝廷大業敗壞一角。”
範疆說着拱手:“此非某一人之見,也是齊王殿下所慮。懇請都尉告知陳公,使朝廷早作應對,派遣得力重臣輔助衛公,匡正劣行。”
張飛老了,人肯定不可能服老,加上沒有人管控,自以爲是慣了,再加上一丟丟老年癡呆的影響……作出什麼糊塗事,都是有可能的。
右軍的軍吏團隊本就對教育缺乏一事心存芥蒂,別的軍隊不斷從軍中選士,培養新的軍吏,舊的軍吏則轉業地方,從一線脫離,去過幾天安穩的生活。
可右軍至今沒有軍中教育,更沒有成熟的選士考覈,和中年軍吏退伍轉業的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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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當了右軍的兵,就要爲大漢廝殺一輩子。
如果所有軍隊都這樣,那大家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只是不滿軍法嚴酷。
可左軍北府、中軍、前軍這三個體系都有成熟的教育、選士、轉業機制;很多有暗傷,或心理疾病,或年齡超過四十歲的軍吏,都會安排轉業去幹別的事情,能過幾天安穩、輕鬆的生活……像個人去生活,而不是囚禁在屯田區、軍營裡的奴隸頭目。
不止是軍吏,就連歲數較高的軍士也會經過啓蒙教育,和相關培訓後,轉業安排到地方當個里長,或小吏。甚至被俘、遣還的魏軍俘虜,也能在北府這裡學到鐵匠、木匠技藝。
看看右軍,從上到下就沒有跳出去、出頭的機會!
這樣壓制青徐士族還可以,若壓制右軍吏士,肯定是不行的。
地方上的郡縣兩級機構裡的官位,軍隊轉業軍吏佔的少了,會讓本地士人佔的多一些……長此久往,肯定也會滋生其他問題。
範疆所請,也是姜維有調查的事情。
可範疆,及其背後齊王劉永嘴裡說出來,可知事情的嚴重性……張飛真的老糊塗了,隨時可能腦袋一抽,做下什麼不可挽回的大錯。
姜維鄭重答應,詢問:“齊王殿下可有別的囑託?”
範疆默認自己是來給劉永傳話的,從袖子裡掏出一枚七八寸長的五孔短笛,雙手遞到姜維面前:“此殿下欲呈送陳公之物。”
姜維拿起,見笛子已經用漆印封口,封口處勉強能看到大半個不完整的印文。
從笛子五個孔裡能看到裡面有一卷纏起來的紙棍,應該是要遞交的密信。
號稱英武沉毅類似先帝的齊王,給自家公上的信……會寫什麼?
作爲陳國的駙馬都尉,姜維負責的是田信的宿衛工作,很多機密公文需要他處理,過去的很多文檔也是對他開放的,他可以查閱。
似乎北伐大勝撤軍時,先帝及三恪就有廢除太子,改立齊王的相關意向。
而齊王與自家公上的關係,與商侯關興的關係,似乎遠遠比皇帝那頭要親近。
放棄改立齊王,不是齊王不行,而是爲了保護齊王。
當年爲了拉攏趙公,將代王與其女兒聯姻;代王本就是柔弱性子,有趙公這麼個虎狼婦翁,今後想犯錯也難,犯錯也是跟着婦翁一起犯錯,自己本身沒有決斷力。
所以代王是一個王,三恪家族並不在乎,這只是先帝的一份血脈載體,今後能爲先帝散播血脈,就算合格。
跟代王不同,齊王是先帝的精神、意志載體。
如果未來形勢發展會失控,失控前要做的肯定是廢立皇帝。
這個失控的前提……就是三恪家族快要崩解,而三恪家族爲什麼崩解,這個事情不敢深入細想。
籍此做一個大膽的假設,當年肯定有各種試探、妥協,結果就是自家公上爲第一繼承人,齊王就是第二繼承人。
現在的那位皇帝,其實是齊王的替罪羊?
所以被死死壓制的關東四州士人,以及被打壓的益州士人,還有鬱郁不得志的魏國降臣,會湊在皇帝左右,爲皇帝,也爲他們自身衝鋒陷陣。
而等待他們的,就是一網打盡。
因此,自己應該主動親近齊王,臨走前應與齊王面談,獲取齊王的真實態度。
也要籍此判斷這笛子裡的密信,到底是不是齊王本人的手筆。
畢竟,也存在齊王被架空這種可能性。
一瞬間姜維腦海中各種信息交織,得出結論:“此事關係重大,姜某會擇機拜謁殿下,還請中尉周旋、促成此事。”
“是,此範某職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