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城,城中守軍一切軍械、鎧甲都已入庫封存。
文聘一襲素衣捧着後將軍印走出北門,赤足踩在灑水的黃土地面,步履緩慢。
他始終目光前視,不偏不倚向着‘徵北將軍’大纛下的戎車走去。
戎車裡田紀用單筒望遠鏡觀察着文聘面容,這個人比上次見的時候衰老了太多,有一種油盡燈枯的感覺。
彷彿在嘴裡嚼了一個上午的茶葉,已經沒有一點味道了,只剩下一個乾巴巴的皮囊。
然而,就這個形容枯槁的人找出了一條活路,卻要害南陽最少十萬戶人遷徙避難!
如果朝廷接收南陽,那擁立漢室的朝野士民必將歡欣鼓舞,以更大的勇氣來挑戰北府。
今後可能要因此而死的人,更是不計其數。
製造各種衝突,以刺激中立臣工的情緒,使和平合併的希望越來越渺茫,這正是尊皇分子的目標所在!
這才幾年,這些人就忘了北府的功績?
多少次是北府吏士力挽狂瀾,化頹敗爲大勝?
先帝都默許的事情,這些人怎麼就不認賬?
難道他們比先帝瞭解的更多?
不,就因爲北府、漢室合併後的朝廷,將是北府、先帝舊臣們的朝廷;這個朝廷容不下其他人。
這些無法融進來的人,自不願此生蹉跎,也不願子孫就此沉淪,只好去皇帝那裡,鼓吹漢室正統,激勵皇帝奮起反抗。
至於會死多少人……這些人不在乎,他們只在乎今後的地位。
田紀怒目,可又無法當面指責文聘。
想弄死文聘泄恨,但這種夾縫裡生存的人本就可憐,沒必要惡言羞辱。
重新收好望遠鏡,田紀輕輕敲打車廂,駕馭戎車的甲士輕輕甩動繮繩,兩匹雄健挽馬拉着戎車緩慢前進。
相遇,戎車停止。
田紀居高臨下:“文將軍,可知昨夜有賊人盜取瑞獸,逃入漢南?”
文聘徹夜未眠的褐黃眼睛去看田紀,微微欠身:“不知。”
“文將軍戍守漢南之地,卻對如此大事毫無察覺,那本將彈劾文將軍一個不知之罪,可妥當?”
田紀眼裡文聘已經是死人,追問沉默的文聘:“將軍如何看?”
“是,某治軍不嚴,荒廢軍務,確有失察、不知、瀆職之罪。”
文聘說着兩手高舉手中後將軍印:“某願請罪朝廷,但襄陽乃系重鎮,還請將軍兼管數日。”
“不妥,你我轄區有異,無朝廷詔令,焉能私相授受將印?”
田紀拒絕,追問:“觀星樓經緯天地,功在社稷利在萬民。今賊人攻燒觀星樓,大火延燒,數年心血化爲灰燼,就此文將軍可有說法?”
“我知罪大,唯一死而已。”
文聘說着失落低頭,又輕輕搖頭,長嘆一聲。
田紀俯首看了文聘片刻,也忍不住感性跟着一嘆:“唉誒,將軍已有決斷,那田某告退。”
戎車向前驅駛,繞過文聘後轉向,返回岸邊的府兵陣列。
戎車漸漸靠近陣列,幾十名軍吏靠上來,步伐漸快,毫無秩序圍繞着田紀的戎車,眼巴巴殷切盼望。
田紀看着一張張臉,只覺得自己辜負了南陽二十萬戶的期望,羞愧低頭,聲音顫抖:“待各營抵達碼頭,就撤軍返回北岸。”
“老賊!”
一個軍吏轉身怒目盯着文聘,拔刀跳腳大罵正要撲上去,卻被左右同僚拉扯戎袍、鎧甲、胳膊,相互拉扯着,忿忿不甘跟着田紀戎車退回陣中。
田紀下車,雙手無力,解了幾次才解開盔帶,將頭盔隨意丟棄在地,只覺得周身力氣被抽空。
壓力就是如此的大,田信那裡的壓力肯定會更大。
可該怎麼辦纔好?
大將軍執政穩妥,根本不給打擊朝廷威信的機會。
天下越是安寧,朝廷的威望就與日俱增,名望就是力量。
再拖下去,恐怕不是北府合併朝廷,而是朝廷合併北府。
兩漢各種血淋淋的政變例子彷彿就浮現在面前,田紀突然右手就抓向劍柄,但還是剋制住了。
文聘見府兵陣列原地席地而坐,也就轉身朝襄陽走去。
這座劉表增修的經州治所,已不如當年繁盛,城外本該有許多繁華的都亭街道,或毀於戰火,或者被後來的襄陽守軍拆毀分解爲材料。
老主公不在了,什麼都沒有了,自己也站到了南陽鄉黨的對立面。
現在南陽士民肯定恨透了自己,恨死了文家。
可再恨,自己決不能死在北府手裡;哪怕是主動自殺,也不能讓北府承擔責任。
否則的話,自己的兒子、侄兒、養子都將遭受壓制、禁錮。
唯有一死,還要死的妥帖。
南陽交割關係大局,死多少公卿都得促成此事,就別說自己一個有名無實的後將軍。
文聘心意已定,慢悠悠走回城中,任由大門洞開,返回家中什麼也不想,就被濃濃疲倦擊倒開始昏沉大睡。
北岸,許多鄧城的士民、男女在天亮後跑出城來到岸邊觀望南岸進展,不見兵戈廝殺,只見偃旗息鼓,舟船往來有序運回府兵甲士。
見此模樣,唏噓之聲與哭聲交織在一起,悲傷在瀰漫。
“唉。”
吳範聽到左右的啼哭、抱怨之聲也忍不住一聲長嘆,他雙手環抱負立,身邊跟着的馮熙做僕從打扮,左肩挎着藤箱行李,右手拄着一面竹竿黑布白字長幡,長幡番頭是白紅二色的太極圖,太極圖下寫着‘江東神算’四個字。
馮熙眨動眼睛:“文則先生,該啓程了。”
“唉,可嘆民心似鐵。成祖皇帝遺澤深厚,也不耐如此消磨。”
吳範從馮熙手裡接住長幡,轉身向東走去,馮熙不發一言將左肩的藤箱卸下來,改用雙肩揹負的方式重新背上,然後就追着吳範離去。
東吳滅亡以來,南陽、荊州、豫州休養生息,盜匪或被肅清,或主動解散歸入民間,馳道亭驛恢復,雖不能說是路不拾遺,但也勉強達到了夜不閉戶。
建業政變前夕,嗅覺敏銳的吳範就察覺不妥,早早找了個理由出城辦事沒有陪伴孫權左右,因此躲過一劫。
又知道太多的孫權私密事務,哪裡還敢在江東久留,一路狂奔逃到魏國,寄宿在馮熙處。
馮熙作爲孫權的使者來訪魏國,很受曹丕喜歡,就派馮熙的老鄉陳羣規勸……無法勸服,就索性把馮熙囚禁,等着馮熙回心轉意。
估計囚呢囚呢,囚上許久,就能讓馮熙效力魏國。
馮熙這邊自比蘇武誓死不從,結果等來一個建業政變,江東君臣反目火併的消息……沒辦法,只好有條件的歸順魏國。
而現在,正是爲舊主復仇之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