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蘭臺,太陽初升之際。
諸葛誕挽起袖子抱着一筐竹簡呼哧呼哧走下臺階,將一卷卷竹簡立着碼放,以便於風乾可能存在的潮溼水汽,避免長期貯存的竹簡、牛皮繩腐爛。
三天前關中傳來一些不好的消息,皇帝很不高興,大將軍也不高興,結果就是皇帝的這一批近臣又被大將軍處理了……比起上一批天子近臣,這次由大將軍親自處置,所以天子近臣們普遍得到正常的轉遷,而非一刀砍光。
七品黃門侍郎諸葛誕,也因此平遷爲蘭臺御史。
蘭臺御史也是御史,自然歸屬御史中丞廖立管轄……廖立很關心諸葛誕的身體健康,畢竟廖中丞與丞相可是摯友親朋,理應照料丞相的族人。
所以特意囑咐,命諸葛誕搬運、晾曬蘭臺所存竹簡,以此好好鍛鍊體魄。
體魄健壯,自然精力旺盛,也就能很好的爲朝廷分憂解難、好好效力了。
身爲下屬,諸葛誕自不能辜負上司的殷切期望和深厚關懷……
他擦拭汗水之際聽到腳步聲,扭頭眯眼去看,就見黃門令黃皓步伐沉穩而來,手裡還端着個木盤。
木盤裡是兩疊紙質書籍,看着沉甸甸模樣,可黃皓呼吸綿長,行走如鬆嶽,給人一種十分可靠、穩定的感覺。
諸葛誕將汗巾後入袖囊裡,起身相迎。
黃皓理所當然的把手中木盤遞給諸葛誕,目光環視周圍地面晾曬的陳舊竹簡,語腔溫和吐字清晰、悅耳:“子修,至尊得衛公進獻經傳十七冊,欲請子修總理校準一事。”
諸葛誕字公休,入漢以後避諱皇帝的‘公嗣’一字,就改字爲子修。
諸葛氏並無什麼明顯的家傳學問,若要說有,那特點就是博學各家。
“衛公所獻?”
諸葛誕呢喃詢問,屈身告罪,蹲坐在臺階木盤橫放膝上,纔拿起紅黃綠三色彩絹裝裱封面的目錄書,翻開先審視這部《經籍列傳》的編纂團隊。
總編纂赫然寫着‘衛公飛’三個大字,諸葛誕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但也理解張飛的心思。
副總編纂寫着曹植,其他編纂來自青徐二州相對有名的士人,都是不上臺面的士人。能躲過曹操、曹丕的殺戮,還能熬到漢軍光復中原的士人……普遍都是小魚,大魚早就被那張大網給撈乾淨了。
即便殘存的大魚,也是魚鱗破裂,品相殘損的殘疾大魚,渾身散着血腥,哪能充當門面?
也就胡昭是條很大,又保持完整的魚,躲過了這場名譽、生命不可兼得的浩劫;但也有代價,胡昭的兒子在魏軍效力,跟在司馬懿左右,結果鷹山之戰裡司馬懿穿戴雜兵服飾出逃,胡昭的兒子戰死在亂軍中。
家學博而雜,就是諸葛家族的特點。
這種家學特點適合不求甚解,只求大略的天才;很顯然,相對於丞相及諸葛瑾,諸葛誕是個小天才。
以諸葛誕的才能、家學淵源來說,去編撰、修訂《經籍》正好屬於人盡其才。
出於一個文化人的直觀嗅覺,諸葛誕立刻就想明白了張飛的用意;張飛用衛府的番號,從田信那裡拿走了許多造紙的技藝和大量紡織布帛的織機、旋車。
經過這兩年的沉澱,發展,張飛那裡已經有足夠的紙張儲備;同時收集古今經文組成合集,再加上刪減的各家解讀經典的傳,就組成了這套《經籍列傳》。
裡面的古今經文不需要分類,直接抄蔡邕、盧植、鄭玄等人修訂的《熹平石經》,再刪減、和諧掉各家‘傳’裡的一些不合時宜的內容,就組成了這套衛公版的《經籍列傳》。
朝廷這裡要做的就是檢校內容,進行小範圍、更高層次的修改,以完成定稿。
定稿後,自然就輪到張飛那裡刊印,然後分發天下州郡;於是乎,衛公飛的名字也就刻在了所有的《經籍列傳》裡。
諸葛誕皺眉不已……雖然很心動,可自己有些不夠格。
很明顯,江東的那位族兄就非常適合這個工作。
跟諸葛亮不一樣,諸葛瑾少遊太學,幾乎是後漢太學教育的最後苗裔。
所以諸葛瑾留在江東輔助鎮東將軍關興理政之餘,主要精力放在學校建設方面。對於編纂、修訂經籍,諸葛瑾是當下最合適的。
諸葛誕心中徘徊,很想接下這個差事,可他多少是個有良心的人,擡頭看耐心等候的黃皓:“僕才疏學淺,恐辜負至尊信賴。”
“子修何必自謙?正所謂兼聽則明,衛公進獻二十套典籍,這只是其中一套而已。至尊以分賜孔明先生、公淵先生等人一併修訂,子修放手施爲,無須顧慮。”
黃皓和顏悅色規勸:“子修若精力匱乏,可邀友人一同助力。”
“是,不敢辜負至尊器重。”
諸葛誕重新抱着木盤起身,俯首應下,黃皓也只是後退幾步,施禮後飄飄然離去。
看着黃皓的背影,諸葛誕心情複雜……皇帝還是一個很想有作爲的皇帝,就連皇帝的近侍中官也這樣的識大體懂大義,今後大漢若中興,怎麼也是太史公之流啊。
可想到咄咄逼人的陳公及北府衆人,諸葛誕忍不住幽幽長嘆。
三天前北府軍令抵達江都,兩千餘長樂宮衛士當即解除武裝封存於長樂宮武庫,僅僅一夜休整,就在前天一早輕裝開拔返回南陽,留下偌大、空蕩蕩的長樂宮。
而原本停泊江都碼頭,準備拜謁皇后,進獻各種禮物的嶺南官吏……也都齊刷刷乘船離去。
留下失落、癲狂的皇后及一個即將舉行,卻不知該不該按計劃舉行的百日宴。
三個營的長樂宮衛士,說走就走,連大將軍、衛將軍、衛尉卿、江都尹、兵部尚書這些人都無法約束,只能放任離去。
若是北府一聲令下,這三個營衛士會不會暴起發難?
就這麼突然的輕裝離去,諸葛誕後怕之餘,也來不及思索太多,當天就轉遷爲蘭臺御史,做起了搬運陳舊竹簡,晾曬防腐的工作。
再看看手裡的一盤《經籍列傳》,就知道皇帝還沒有放棄。
可皇帝這麼堅持的根本原因在哪裡?
肯定有一個大衆……就連自己天子近臣都不知道的隱秘工作線,這條線索給了皇帝繼續堅持的勇氣,似乎能等來時局變化的轉機。
這個轉機究竟是什麼?
諸葛瑾想到了魏國……這怎麼可能,魏國已經實際兩分;曹丕不動手,鄴都方面的曹叡、百官又怎麼敢繞過曹丕,來跟皇帝達成協議?
曹叡的合法權利、資格來自於曹丕;此刻若背離曹丕,那就是不孝;曹叡監國太子的身份會動搖。
究竟是什麼,讓曹叡克服了法理、道德的約束,敢鼓足勇氣跟皇帝合作?
這……可是一條大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