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業,白濛濛的雲籠在城頭、山巔,江面霧氣也是瀰漫。
而城中浮屠道大興,處處焚香,誦經,也瀰漫着香火之氣。
吳王宮內,孫權正用小梳子清理紫髯,他鬚眉之間的臉頰、鼻樑上塗抹淡淡一層珍珠粉。
宮內行走的宮人低頭趨步,不敢多言,亦不敢有絲毫異響。
校事中郎呂懿腰懸劍,頭戴翠羽冠,雙手捧着漆盤躬身來到殿外階前,目光左右遊動,可見左右持戟解煩兵威武雄壯,也察覺幾名解煩兵軍吏注目觀察自己,呂懿收回目光。
他等待通傳期間,左將軍諸葛瑾披甲闊步而來,常年不穿甲,今日氣喘吁吁。
王宮中司馬門宛若一道天塹,駐守此處解煩兵佩劍持戈,當首解煩左督徐詳爲難模樣:“至尊不曾傳見,末將不能放行。”
諸葛瑾要往前衝,徐詳身後的持戈解煩兵齊齊斜舉長戈,踏前幾步,長戈交織擋住諸葛瑾。
諸葛瑾扭頭,瞪圓眼睛:“子明!子明!快快放我入宮!”
徐詳是烏程人,此刻拱手:“子瑜公無有詔令,請恕末將不能放行!”
“子明?可否……代爲通傳?”
諸葛瑾拱手請託,徐詳側身避過不受這一禮,訕訕做笑:“至尊休憩,末將哪敢叨擾?”
中司馬門前發生的一切,落入諸葛恪眼中,他此刻正在王宮複道行走。
王宮後苑修築棲塘寺,與王宮有複道相連,複道高兩丈,通體木結構。
諸葛恪沒有走向王宮,而是朝棲塘寺走去,作爲建業第一座佛寺,這裡修有一座六面八層塔。
佛塔前,幾名軍吏在此等候。
諸葛恪來時,就聞到濃烈血腥味,遂緊繃面容,對四人拱手:“丁君、張君、殷君、吾君安好?”
出身相對較高,職務目前最高的議郎殷禮回禮:“元勳,徐子明如何答覆?”
“今日中司馬門只出不進。”
諸葛恪說着斜目去看佛塔,還未完工,要等開春天氣溫暖後進行最後的彩繪。
從他這裡得了準確信息,殷禮當即對餘下三人道:“顧君於我等有知遇之恩,昔有許貢門客刺孫伯符,今亦有我等顧氏舊吏捨身報主!”
參軍校尉烏程吾粲、典軍中郎錢塘丁諝、北門司馬吳郡陽羨張秉三人各自從袖中抽出一條赤巾,紮在左臂手腕,各自散去。
諸葛恪進入佛塔,可見浮屠教的大度師支謙盤坐在上首,只是頭垂着,一柄劍從他正面刺穿,劍柄撐着,纔沒讓支謙倒下。
另有五名譯經的經師被刺死,被拖到角落裡。
此外還有三十多名剃髮的雄壯武僧正在默默忙碌,將一片片巴掌大,有孔眼的塗漆犀牛皮串聯,正在編織皮甲。
這些武僧默默打量諸葛恪,諸葛恪翻閱書架,找出七卷佛經裝盤,端着盤子離去。
行走在複道上,諸葛恪遠遠看到父親,父親也站在那裡顧望。
他稍稍一愣,腳步不停,以更快的速度將這部佛經經過側門送往殿中,喘氣:“至尊,臣見東城有狼煙初升,似是上虞侯府邸。”
欲伸手拿佛經的孫權一愣,眉頭緊皺,凝聲:“究竟如何?”
“臣不敢妄言,再三觀望,確係上虞侯府邸。”
諸葛恪說着單膝跪地:“呂懿就在殿外階下。”
守衛宮室安全的鉤盾令此刻已經披甲前來,不受近侍阻攔,疾步入殿:“至尊,東城有狼煙升起。”
“王位?”
孫權眼珠子上翻看殿內樑柱、彩繪的橫樑:“奉先啊奉先,孤的好侄兒。”
感慨着,孫權闊步前往內殿,諸葛恪趕緊跟上,鉤盾令大手一揮,服侍孫權的親近宮娥垂首從側門退出,隨他而來的禁衛站立在殿中,預防各種變化。
內殿,在此刺繡的步夫人、孫大虎、孫小虎爲孫權披甲,孫權雙臂展開,對身後跟隨的諸葛恪道:“元遜持羽林虎符,率羽林騎士接子瑜、子布入宮。”
“是,臣領命!”
諸葛恪聲音沉頓,步夫人從抽屜裡取出一枚虎符,轉交孫小虎遞給諸葛恪。
雙手捧着接住虎符,諸葛恪下巴揚起看看孫權背影:“臣必不負使命。”
孫權也不回頭:“速去,速歸。”
諸葛恪拿了虎符,後退幾步轉身,闊步就往殿外衝,一步越過門檻兒,對呂懿等焦慮一團的近臣呼喝:“在此作甚?速速去武庫領取鎧甲!弓弩!”
衆人見他舉着虎符,紛紛就向東北角的武庫小跑而去。
諸葛恪右臂高舉錯銀鎏金虎符登上臺閣,臺閣之間有複道天橋相連,他又朝後苑棲塘寺狂奔。
見他舉着虎符歸來,三十七名外罩綠錦僧衣,遮蓋簡陋皮甲的死士各自捧一盤佛經,沿着複道不徐不疾而去。
諸葛恪直奔北門,北門司馬張秉上前迎接,北門衛士二十四人惶惶不知所措,書吏一人也東張西望,等待諸葛恪給個準話。
就聽諸葛恪面有驚恐之色:“呂懿作亂!至尊退守武庫,還請張司馬速速發兵救援!”
張秉臉色大變,看一眼周邊衛士,急說:“我門司馬也,不可率衛士入內!”
“事急矣,至尊命我督率羽林討賊!待羽林來,我恐呂懿得逞!速速發兵奔往武庫,至尊問責,我一力承擔!”
諸葛恪說着就點了兩個北門衛士跟隨自己,朝門外馬廄跑去,一人一匹馬,朝兩裡外的羽林軍營狂奔。
此刻城中處處煙火瀰漫,距離最近的滕胤府邸突然開啓大門,滕胤披甲仗劍,指着街道上倉惶逃竄的光頭、短髮真假僧侶道:“浮屠賊道作亂!隨我討賊!殺!”
滕氏部曲衝殺而出,追着僧侶、信衆砍殺,滕胤在甲士護衛下目送諸葛恪離去。
又忍不住回頭,可見父親滕胄站在門前,正一臉唏噓望着東城漸漸濃密的煙火。
上虞侯府,平日精讀經義爲人儒雅的孫紹已然披戴盔甲,是一套鎏金的鐵札盆領鎧,張昭爲他牽馬,走的不快,不徐不疾。
東門大街一側的宋謙府邸,宋謙站在自家箭塔裡觀望形勢,見了孫紹英武身姿,宋謙又看看南城、西城、郊外升起的煙火,不由閉目長嘆,收斂情緒:“開門!隨上虞侯討賊!”
潘濬府邸,作爲孫權頒賜的最豪華府邸,坐落於東北角。
此刻他與無數同僚一樣,站在自家箭塔、或臺閣裡觀望城中,他目光怔怔。
這期待已久的事情終於發生,有一種難以置信,如置夢中的輕鬆感。
終於可以站直腰背,痛快的呼吸了。
呂蒙的次子呂霸站在一側,再一次規勸:“吳人苦孫權久矣,公深孚衆望,理應振臂高呼,爲吳越庶民謀求太平!”
潘濬察覺兩個兒子明顯意動,眉頭緊皺。
思索間,議軍校尉吾粲縱馬而來,身邊跟着十幾個右臂扎赤巾的部曲,仰頭長呼:“承明公!承明公!承明公在否!”
潘濬探出頭,就聽吾粲大呼:“公經世之器,深爲孫權所忌!近年以來,公忍辱退讓,豈無恥乎?”
見潘濬似乎已經習慣了退讓,吾粲義憤又呼喊:“我等事敗,孫權大肆誅連,城中無生靈矣!血洗城中,公可保安然否?”
彷彿洞察吾粲的看法,潘濬淒涼做笑,搖搖頭落寞不已:“我雖懼死,實不願再往荊州受辱!”
又不知何處奔來百餘甲兵,左臂赤巾,當首正是丁諝,血刀指着臺閣勾欄探出腦袋的潘濬:“都督若不振臂舉義,休怪我等爲國誅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