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糜芳

建安二十四年從七月時,整個天下都在關注荊州戰場。

西線關中、關隴一帶隨着曹操從長安撤軍遷往雒陽,劉備稱王后從漢中撤歸益州,西線無戰事,沒什麼關注點。

東線曹軍集結中外二十六軍防備吳軍,吳軍又遲遲不肯渡江決戰,所以東線無戰事。

唯一的戰爭就在荊州,關羽荊州軍團不足三萬人北伐,橫掃襄樊,幾乎全殲曹仁的徵南軍團,隨即又水淹迫降於禁七軍,全殲龐德的立義軍。前前後後大約近七萬軍隊被打掉,其中荊北籍貫的降軍迅速被關羽吸納、改編,關羽麾下兵力反倒有所增長。

仗打到這一步,誰不驚奇?

就連後方的糜芳都有些雲裡霧裡,難以置信。

以至於第二日天剛亮,糜芳的僕從就送來拜帖,邀請田信去江陵新城赴宴,講述襄樊戰爭前後經歷,以滿足城中將校家屬、子弟的好奇心和榮譽感。

田信正在用飯,問這僕從:“昨日下午我遣軍司馬率人前往搬運柴木,似乎帳下夷兵驕橫,冒犯了糜府君麾下健兒?”

“軍卒多粗鄙之輩,言語衝突乃常有之事,田校尉不必掛懷。我家主人聽了,也必一笑了之。”

“請問糜府君宴席能否延後幾天?非我不敬糜府君,實乃君侯有命,使我妥善安置降軍。降軍中多有當年官渡之役、白馬之圍時老卒,系君侯舊人,不可懈怠。待我重修營壘,使降軍衣食住宿溫飽無虞後,纔敢分心私事。”

糜家老僕露笑回答:“關君侯治軍嚴謹,自然該公事爲先。不知田校尉幾時能有空閒?”

“大約四天後,九月初六日可好?那日田某休沐,平旦離營,至日中時皆可隨糜府君方便。日中後,我妹寄養君侯府上,還要抽身前往探望。”

田信說着擡擡手,部曲督嚴鍾轉身去土屋裡取東西,糜家老僕面露了然之色,微笑親切許多。

不想嚴鍾端出一盤竹簡,田信拿起一卷竹簡鋪開看一眼又合攏放回盤裡:“此我奉義軍功勳名冊,照例十月時每軍發一匹粗帛爲冬衣料,合我軍吏士功勳賞賜,共需布帛九千八百六十二匹。應君侯令,這些布帛由江陵出具,限期九月十五前。”

糜家老僕看着這些竹簡:“田校尉,可有關君侯公文?”

“君侯應已發行文至江陵,我今拿功勳名冊,只是便於糜府君覈實。我軍吏士從戎幾近一載,甚是思念鄉土。故九月十五後,我軍吏士會輪番回鄉視親,還望糜府君多多擔待。”

送走糜家老僕不久,水師校尉胡班前來辭別,手裡拿着一卷竹簡,語氣不滿:“孝先,糜府君推說府庫空虛,恐無力犒賞襄樊大軍。昨日任我說破嘴皮,糜府君堪堪支發佈帛兩萬六千匹。這連冬衣都不夠,我如何向君侯交待?”

田信接住竹簡翻開,是廖化的字跡,見關羽那裡需要布帛五萬兩千匹。

除去全軍吏士一人一匹的冬衣料外,餘下的都是定好的賞賜。

現在襄樊戰場的荊州軍在吸納荊北二郡降兵後,計有關羽本部蕩寇軍五千,關平平賊軍四千,雷緒、夏侯蘭各四千,新任南鄉太守郭睦三千,水師八千,總兵力兩萬八千人。

這回胡班北上,還要抽走江陵、公安守軍五千人,發放冬衣布料時,關羽那裡最少需要三萬三千匹。

所以冬衣布料三萬三千匹是定死的,容不得拖延。

胡班又說:“君侯要五萬兩千匹,糜府君卻只給兩萬六千匹,我看是分明在爲難我等,使君侯難堪。”

田信依舊在審視這份廖化開具的物資清單,除了布匹、藥材、箭矢等軍用消耗品外,其他零零碎碎有許多,唯獨沒有要錢。

不是錢沒用,而是劉備發行的‘直百五銖錢’已經信用崩潰,到了民間難以流通的地步。

攻佔益州前,大軍在益州艱苦奮戰數年,劉備許諾成功後自己分文不要,所得繳獲皆分予將士。攻佔益州後大賞全軍,僅關羽等爲首四人就共得了價值兩億錢的賞賜。

若不是趙雲勸諫,劉備差點將成都內外的屋舍、莊園、田地賞給有功將士。

大賞賜固然痛快,隨後劉備就陷入無錢可用的窘迫地步。

於是施行直百五銖,既一枚十克重的直百五銖價值一百枚蜀五銖,蜀五銖每枚重三克左右,是當世流通、信譽最好的貨幣。漢中之戰持續數年,直百五銖錢在官市上強買物資,勉強供應了漢中之戰。

但就在去年,鑄幣中心之一的犍爲郡有豪強高家、馬家不堪忍受聚衆叛亂,從者數萬人,被犍爲太守李嚴擊破。

就因這場叛亂,留守後方的諸葛亮才詢問楊洪要不要全力支援漢中,楊洪是犍爲人,是李嚴的從事,對犍爲、南中的情況更爲了解。

到了現在,劉備鑄造的直百五銖錢重量已經與蜀五銖一樣重了,但面值百倍,等於貨幣貶值百倍。

所以這年頭當兵,已不看重軍餉錢不錢的,視錢財如糞土,大家喜歡的是糧食、布帛。

曹操、孫權治下更差勁,甚至連勉強流通的錢幣都沒了……沒辦法,誰讓益州、南中地區還產銅呢?

田信還不知道,自己在樊城東城大手筆沉掉的十五艘戰艦,以現在益州蕭條經濟、惆敝民力來說,短期內無法制造。

他捧着鋪開的竹簡,扭頭詢問:“伯序兄,其餘物資呢?”

“皆不齊整,多者給八成額度,少者如布匹只給五成額度。糜府君麾下諸人再三說情,說某下回來江陵,必能補齊缺額。”

胡班哀愁:“君侯已然許諾早早撥發冬衣,今某無能,君侯將失信于軍衆。”

見此田信還能說什麼?

糜芳擺明了給關羽上眼藥,難道自己現在跑到糜芳面前講述一番北伐的大道理,糜芳就能幡然醒悟把物資補齊?

人家敢給關羽上眼藥,又那裡會正眼看自己?

自己算什麼東西?

可能在人家糜國舅眼裡,自己就像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猴子,是個稀奇。

田信將竹簡捲起,問:“伯序兄可是初四日按期啓程?”

見胡班點頭,田信就說:“我有密信要送往君侯處,伯序兄持此密信呈送君侯,君侯自會體諒伯序兄難處。糜府君這裡是藉機發難,事不由你我,你我與之講理無異於對牛彈琴,多說無益。”

胡班喟然長嘆,心情複雜。

田信新附之人也知道糜芳這個時候搗亂的原因,身爲關羽親信,胡班自然更清楚。

此前糜芳爲江陵守將,隱隱有監軍的使命在。

隨着劉備進位漢中王,以吳懿妹妹爲王后,立甘夫人之子劉禪爲王太子後,糜家的地位迅速被吳家擠佔,以至於糜竺的名字沒有出現在《漢中王勸進表》中!

這是個非常危險的信號,要知道剛攻取益州時,糜竺的地位十分超然。

荊州方面更是拜關羽爲前將軍、假節鉞,規格等同於劉備親征。即上到將軍、郡守,下到庶民軍士,干犯軍法者,關羽都可持節斬殺。

沒錯,糜家正處於被淘汰的邊緣地帶。

前期舉家相投的鉅額人力、物力投入,宗族追隨流浪天下二十餘年的投入,此刻都打水漂了。

劉備爲了示好東州系,娶了吳懿那個寡婦妹妹做王后,還立喪母的劉禪爲王太子,斷了糜夫人養子劉永的機會。

劉備百年之後,吳氏家族豈會放過糜家?

糜芳心裡不痛快,自不可能讓關羽痛快,甚至也不想讓劉備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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