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樊友這種爲難人的請託,田信稍作考慮勉強答應。
遂轉身跟樊友返回另一營夷兵的駐屯營區,營區內夷兵三三兩兩席地而坐,沒有喧譁鬧事的,一副不合作、不反抗的模樣。
關羽治軍嚴肅,誰敢在荊城大營裡搞煽動?搞譁變?
見狀,田信疑惑:“樊郡尉,何不委任營中長吏?”
這營的軍吏是關羽委派的,跟夷兵長期相處,比自己更有威信,也得關羽信賴。
樊友不委託這些人,卻來找自己,有一種南轅北轍、捨近求遠的意思。
樊友笑容苦澀:“蕩寇將軍麾下有六營夷兵,來源百蠻各部。計有零陵郡兩營,武陵郡三營,及宜都郡一營。零陵、武陵二郡境內蠻夷邑落衆多,頗爲順服,故這五營夷兵往來更替軍心平穩。而我宜都郡境內蠻夷邑落地處偏遠,又人口狹小,兵役難徵,且應徵者寥寥。”
他嘆一口氣:“原本四月時就該輪替,孟郡守籌集新兵緩慢,以至於一拖再拖,我等軍吏也是再三失信于軍衆。如今新兵營抵達,可戰況日益緊促,蕩寇將軍又留老舊兩營夷兵一同效力,這已讓營中將士不滿。”
“如今營中軍衆已不信我等,我等亦無顏面見營中將士。還望田營督勸慰營中將士,免得事端擴大,影響大軍士氣。”
樊友唉聲嘆息,田信也是頭大,主將、軍吏的信用破產,自己能起什麼作用?
難道拿江陵、襄陽一帶的荒蕪土地誘惑這些熟夷?
不可能,現在襄陽、江陵是交戰區,這裡的土地再肥沃,也缺乏吸引力。
許多蠻夷、百越部落裡本就混合了許多北方逃難的百姓,這些蠻夷、漢人寧願待在山裡過苦日子,也不想全家老小時刻都擔驚受怕。
夷兵是沒有軍餉的,夷兵提拔途徑也存在打壓現象,乾的又是危險的活,夷兵心懷不滿也算由來已久。
荊州軍團就這麼大轄區,生產力就那麼點,緊巴巴養了三萬出頭的兵力,哪裡還有多餘的財力打賞夷兵?
所以授田、撥發軍餉、犒賞這三個途徑是沒用的,那就剩下一個了,放開晉升通道,提拔一批蠻夷出身的軍吏。
能提拔爲軍吏的夷兵必然有一定威望,他們擔任軍吏,自然在意這支軍隊的穩定性。
田信大感頭疼,爲難說:“樊郡尉,下官常聽夷兵說立功有賞,卻難升任軍吏。故夷兵中身負異才者,多離心而懈怠。”
樊友打量田信,微微搖頭:“凡爲軍吏,必精熟軍律,能以身作則。夷兵生性散漫,如何能以身作則?且又不熟文字,不通軍令,如何能做軍吏?”
合情合理的解釋。
田信看一眼營中盤坐的夷兵:“郡尉,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如今唯有提拔夷人軍吏能振奮軍心,此以夷制夷也。待戰事停歇,可另行安置。”
樊友依舊雙手舉着官印:“若田營督願代樊某總督兩營夷兵,簡拔夷兵充爲頭目皆在權柄之內。”
見樊友神色焦慮、哀愁,田信也知他的無奈。
劉備雖召見他,他也可能很快升遷,可劉備太遠,關羽就在面前。
關羽鎮守荊州以來,也就湘水之盟前夕被吳軍背刺吃了個虧,其他時間就沒吃過虧,以如今兩郡半的領土養戰兵三萬餘,四面強敵環繞,境內卻百蠻順服,已經非常厲害了,讓陸遜、呂蒙忌憚不已。
荊州士民、百蠻安堵,物資能高效率投入到軍事上,原因就在於關羽的強勢。
他說什麼就是什麼,這纔有了荊州士民兩不相害,上下秩序井然的局面。
現在關羽要留這支夷兵繼續效力,樊友就是急的抹脖子,也得把這營夷兵處理妥當,不然別想跑回去見劉備。
太守、將軍們尚且不敢忤逆關羽的意志,他一個郡尉有什麼底氣?
可能是察覺到田信的動搖,樊友高舉印信屈身再拜:“懇請田營督以大局爲重!”
“唉,樊郡尉,正所謂無欲則剛。田某銳意復仇,貪圖兵權之意日夜纏繞心田,郡尉所託,田某應下就是。”
田信也是屈身一拜,才鄭重從樊友手裡接住沉甸甸印信,雙手捧着,倍感沉重。
算一算職權,自己是宜都郡守孟達委任的夷兵營假營督,算起來勉強是郡尉樊友的直屬。劉備召見樊友,樊友暫時把官印、職責委託給自己,恰好也在律法之內。
以假營督來行宜都郡尉權柄?
三個月不到的時間,自己從白身升遷到兩千石郡尉?
當然不是,這一切都是假、行,都是暫時署理。
幹得好是資歷,幹得不好直接掉腦袋。
樊友注視下,田信進入這片營地,三十幾名黑服軍吏圍在營門前,這些人多數垂着頭讓開一條路。
這些軍吏在夷兵營裡信用破產,唯一能做的就是堵住營門,將不滿的夷兵限制在營區內,夷兵也算保持了剋制,以沉默表達不滿。
營區內有三尺高木臺,田信闊步而入站在高臺上,雙手捧着白燦燦的銀印,對望來的夷兵高聲說:“某扶風田信,原是宜都郡新徵夷兵假營督,今日率新徵夷兵入駐荊城大營。郡尉樊公承蒙左將軍召見,臨行,故委印信於我。”
他說的緩慢,一口氣就說一句話,努力讓周圍夷兵聽明白:“換言之,我若讓爾等回鄉,爾等就能回鄉。然關君侯治軍嚴謹,田某這項上人頭難保。”
“我也不與爾等說什麼國家大義,就說說曹賊治下百姓生計何等艱難。”
“曹賊日益年老,故喜好奢靡,並大興土木。又連年征戰,百姓苦於兵役、徭役,可謂餓殍遍野,處處哀鴻!”
“爲充實其國都鄴城,漢中百姓四十萬,曹賊要遷十二萬人去鄴城。”
“我家本求存於漢中,就在遷移之列。還未過黃河,我父母、兄長就染疫而亡,同行者死亡近半,這才逃竄荊州以求存活性命於亂世。”
“爾等或許會想,家在荊南窮山惡水中,曹賊即便攻略荊州,也難奈何爾等。”
“如此做想,那就錯了。”
“武都郡羌氐、漢中巴人也是這樣想的,可曹賊遷武都氐人五萬戶於天水、關中!”
“如今天下,人口爲重!”
“曹賊破幽州烏桓,亦遷其民於中原、河北之地。曹賊若得荊州,必遷荊南夷民充實河北,此去三千里,十人同去,九死一生!”
“早年曹賊欲北遷淮南十餘萬戶,淮南吏民星夜泅渡長江依附江東者十萬口人!”
“吳侯孫權,這些年來放任諸將抄掠山越,擄掠人口充爲部曲奴僕,得兵七八萬,爲江東豪強僕役者數不盡數!”
“再看關君侯治理荊州,士民不相爲害,不拘漢夷百姓安堵。雖強敵在側,可內無盜匪百姓安居,這皆賴荊州軍禦敵於外!”
“若無關君侯,若無荊州軍,爾等家戶必爲曹賊遷往河北,或被吳侯部將擄掠爲部曲,妻女爲奴役!”
田信聲音含怒,他喘着氣席地而坐,將銀印擺在自己面前:“願禦敵於外,保家小親族安寧者,回營房休整。若執意回鄉,那就坐在原地,田某與爾同坐。若視我荊州軍爲仇敵者,可上前挾持田某,闖禁離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