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雲道:“風向若是改變,這投擲出去的粉末,很可能會掉在此林之中,一旦燃起來……”
“燃起來不是正好嗎?!”禰衡笑道:“若能騙袁軍進此林,爲上計,若能燒了此林,阻住袁軍來追殺,爲中計。若是風向改變,燒着了自身,此計爲下計,然,我軍皆有後路,將軍只需要安排兵馬守住後路不要被袁軍阻住,足以脫身!”
趙雲一想,確實如此,便抱拳道:“受教了!”
禰衡很是受用,忙回禮,道:“且試之一二,此弓可投擲多遠。”
趙雲自然是要試驗的,因此親自去操作了一回,發現射程的確不錯,符合他心中的安全距離了。雖然這粗笨的東西比不上攻擊器械的準度和強度,和遠度攻擊力,然而,作爲可以調整方向的,只用來投擲粉末的東西,它已經極爲合格了!
半車,的確是造不成大規模殺傷力,以及集中消滅和殺傷,然而,此物卻可以以此拖延很久時間!
趙雲心裡便有了主意。鄭重的感激禰衡,言此戰若非他多出智計,恐怕不會如此順利的完成第一戰,還能省下如此多的人力傷亡云云。
禰衡心裡極受用,面上卻是很不在意的,像個雲淡風輕的高士。
諸將心裡也十分欣喜,對禰衡也多了些親近。畢竟此人雖然以前都是彼此看不上眼的那種吧。
但是,對於一個有智計,又有急謀,還善於作輔戰工具的人,是能幫到他們的,對於幫忙,他們當然不吝於感激,因此之前少了反感,現在又增了親近,不禁對禰衡道:“一切有勞先生之力,若非先生之智,恐怕第一戰便有諸多傷亡。”
這一聲先生已是喚的心悅誠服了。
禰衡也沒有自傲,只道:“一切皆是諸將士之力,若無利器,謀又有何着落!”
這也是變相的誇讚了他們,諸將十分心喜,笑着道:“先生對軍工也有研究!?”
但凡從軍之人,無論是將士還是普通兵士都是對軍中所用的工具有所瞭解的,甚至還有一種強烈的動手能力。
但再強的動手能力,卻未必有想象的能力,大多數都只能按着已知的東西,做一些現有的東西出來。
而發明創造這類的人極少,就算有,也歸於能工巧匠一類之中了,大多數都生長於市井之中,生活能給一些人很多的靈感。然而也因市井之侷限,讓很多的發明淪於小技之中,在底層根本上不來,也入不了貴人的眼。大多數,都是好東西,最終只能做小技巧,爲玩物荒廢了。
禰衡道:“衡長年於外行走,多見天下聞,也多翻民間採藝之藉。”
諸將心中服氣的不行,道:“先生所造,雖粗糙,卻精簡易用,提精取巧方面,先生是吾等軍人所要學的先師。”
說罷一拜,真心實意道:“先生,多謝先生。請受我等一拜,以往多有得罪之處,還請先生海涵,往後,但有不敬之處,先生只可明言,吾等定則聽從先生良言,絕無不敬。”
禰衡不知怎的,眼睛一酸,他受得了世間最狠的言語攻擊,冷嘲熱諷,辱罵譏嘲,卻偏偏最受不了的,便是這等的禮遇,一時之間,竟然有點不知所措,只忙還禮道:“以往衡若有狂妄之處,還請各位將軍切勿放在心上!往後,衡自盡力,與諸將軍共勉!”
“共勉!”諸將軍哈哈大笑,從軍之人,除了少數特別小心眼的,大多數都是豁達之人,此時見都說開,又更生敬服,便直覺都是自己人了,因此便笑道:“吾等自與先生共盡力!”說罷還拍了拍禰衡,力氣大的不行,攬住他的肩,哈哈大笑。
禰衡哪裡遇過這種粗魯的待遇,這力氣大的拍的他都想咳嗽,但意外的卻並不討厭,雖然憋紅了臉,有點不自在的忍着咳嗽,卻是笑了,眼中少了譏誚冷漠,更多的卻是不好意思。
雖略有些不自在,卻並不覺得討厭。
這大概是他來此的最大的收穫吧。
“不得對先生無禮!”趙雲笑道。
諸將這才依次站立好,聽從趙雲。隨着趙雲佈置軍務去了。
這樹林生生的被砍伐了一條道來,各軍都在緊急步署着,等待着袁尚的大軍到來。
袁尚緊隨其後,哪怕再慢,也該到了。
人還未與先鋒匯合,卻先得知先鋒營折了的消息。
看着逃回來的不足千人的軍隊,袁尚都驚了,諸謀士與諸將也驚了,緊接着憤怒。
斥侯哭道:“……先鋒將軍被趙雲所斬,先鋒營不敵遭遇埋伏,幾近覆沒,敵軍狡猾,藏於雪地之下,又用火攻,先鋒營防不勝防,未及交戰,都陷在火中並未逃出……”
“先鋒將軍帶着千餘人撤退,卻又遇趙雲斬獲在前,又遇曹軍阻截在後,逃竄狼狽不堪,這纔回來這些人,若非離大軍近,恐怕連這幾百人也逃不回……”斥侯一臉狼狽,頭髮都被燒的沒了一半,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還有傷口,有灼傷的額頭等,可見當時火有多急,着火之後,這傷明顯不是因爲交戰而傷,而是人要儘快滅火往雪地裡鑽打滾,急切而撞出來的傷。
諸將士看着逃出來的兵士多數都是傷者,實在狼狽至極,便料知那戰事,極爲的殘酷與殘忍了!
諸將見袁尚臉色不好,他們的心情也極度不好,也很憤怒,卻還是先安撫袁尚,道:“將軍息怒!節哀!”
先鋒營折損這麼多人馬,幾乎全軍覆沒了,這等於是在打他的臉!
袁尚氣的心肝疼,憤怒的道:“……八千人馬,卻打不過那趙雲二三千人?!恥辱,簡真是恥辱!”繼蘇由之後,又折一將,袁尚現在反而更下不來臺了。
且不說這憤,這羞,這辱,而是如此這戰不贏的話,就這麼撤退了,以後哪個都敢笑話他被區區幾千人馬嚇的屁滾尿滾的回去。
這就是高設的架火,他必須得贏,但這種贏,反而是種脅迫,贏也成了被迫的贏。因爲此一敗,他去將贏,也只是維護了顏面而已,而不是復仇。
一折再折,如同上了賭桌的人,一賭再賭,賠本了一回,賠本了二回,結果掰回一回,這能叫洗刷恥刷嗎?!這不是,這只是不得不全部投入的去回本一點點。
所以他贏,也因此戰之敗,也只能贏回絲絲的顏面。而不是全部。連維護尊嚴都做不到了,又談何復仇?!
所以可想而知,袁尚心中的悲憤交加。他想罵先鋒營無用。然而,人已死,他不能這樣罵人而寒了其餘人心,只能壓着,氣的恨不得要往後倒。
袁紹集團禁得起這樣的敗嗎?!不能,尊嚴和顏面不允許。
袁尚現下簡直可以用狂怒來形容了。
諸將勸道:“……將軍息怒,是敵軍奸詐,用了奸計,否則我軍八千人馬,如何敵不過那二三千人?!”
你勸我也勸,大家都勸,也依舊消不滅袁尚心中的怒火,他大怒道:“全軍火速前進,尚不殺趙雲,不解此恨!”
話已至此,是必要有一死戰,非殺了趙雲全部人馬不可,方能解這恨意了。
因此諸將皆請戰,袁尚依計皆分兵於外,開始零散用兵。
也更因此敗,而增添了更多的謹慎。
待分佈了任務下了軍令要死追趙雲以後,袁尚依舊餘怒難消。
大軍分開行軍,袁尚問左右謀士道:“曹兵阻截我軍士之事,可有詐?!”
謀士道:“那趙雲既用詐計滅我軍先鋒營,爲何不能用兵扮成曹兵欺騙我軍上下?!恐怕此中有詐!”
另一謀士道:“恐怕也未能完全排除是曹兵的事實,曹操奸雄也,焉知他沒有混水摸魚,想要算計兩方之意?!”
二人各執己見,其它謀士也都加入,一時各執一辭。
袁尚因此也有些狐疑,不能確信,心中反而更增疑心。
人是不能被嚇的,雖然只是先鋒營敗了,然而,這同時也嚇到了袁尚,或者說,這並非是常等意義上的嚇,而是因爲對方奸詐計多,而無端的從心裡生出來的疑心,或者叫是驚恐。
現代人可以稱之爲受害者妄想症。
原本他是恃強而來,根本不懼曹軍陣地的,因爲兵強馬壯而生出來的信心。
然而,現在卻被打破了。
他甚至有點疑心,深入敵境,究竟是對是錯,或者說,這曹兵是不是早與趙雲有勾結,表面上是要與他共滅趙雲與呂氏的兵馬,其實是在算計着他。
憤怒之餘所生出的,從膽邊冒出來的,更是勇氣,更是恐懼。
這幾乎是相伴相生的屬於人性中的東西,可以稱之爲情緒,也可以稱之爲敏銳的負能量。也可以稱之爲焦慮。
人因爲窮困,弱小而會有焦慮,生恐朝不保夕,可是難道強大的人就不會焦慮了嗎!?他們同樣會,甚至更不少,因爲要算計得失,維護尊嚴和體面,還得執着於勝負,不能不焦慮。
所以現在的袁尚有些懷疑一切,也有點患得患失。他憤怒,不假。然而卻也生出無限的疑心和焦慮,以及不得不維護尊嚴和勝利的驚恐。還伴隨着被算計的不滿。
他甚至都疑心倘曹軍與趙雲有勾連算計他的話,那他營中會不會有對方的奸細,都未曾知!
然而,這世間對人主的要求是什麼?!就是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
也就是說,哪怕袁尚心裡如此的遲疑和複雜,他也不能諸將與諸謀士面前表現一丁點的焦慮和緊張不滿來。因爲這種情緒會傳染,一旦如此,軍士們都會焦慮,擔憂。而主將的信心都不足時,底下的軍士們會更遲疑,所以他心裡就算如常人一樣也會生出害怕來,他們也得表現出異於常人。
異於常人的出生,要編造很多的異象。異於常人的心志,要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從容淡定,這就是對人主的捆綁,一旦到了那個位置上,你不想如此,也必須得如此!
任何的遲疑,對於軍心的打擊,比打敗仗更致命。
袁尚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心裡有恐懼和驚慌,遲疑,卻半絲都不願意表現出來。
直到到達那浮橋處時,親臨這戰場,看到連大雪都覆蓋不住的慘烈時,袁尚的臉色也微微的變了。
他瞳孔微縮,卻是緊閉了雙眼,緊握了雙拳。
諸將以爲袁尚是因爲極怒,便單膝跪地道:“將軍息怒,吾等上下定報此仇,爲先鋒營報仇!”
“不報此仇,不回冀州!”諸將皆道。
袁尚道:“必要殺趙雲,以息吾怒!以平冤死將士之冤!”
“是!”諸將都應下了。
每一個人主都是表演藝術家,袁尚多年的教養也不例外。他緊握雙拳的上了馬,沒有露出半絲的破綻和不妥來。
諸將與諸謀士都沒有懷疑。
諸謀士看了一眼,甚至都落了淚,道:“……太慘了!”
雖是最後的痕跡,也無法掩蓋的慘烈。
到處都是凍僵了的死兵,還有混合着雪在一塊的幹掉的暗紅的血,以及燃燒留下的黑,白,紅,黑,混合一處,形成一種古怪的場景,令人嘔吐的不適。像極了某種祭臺,那種妖物,以及邪門的人士的那種殘餘,可怕至極!
有很多人已是焦黑炭狀,是硬生生的活燒死的。
戰爭,從來殘酷。
雖然謀士隨軍,從來不抱幻想,可是看到此情此景,哪一個不觸景傷懷,感悲同類相殘呢?!
袁軍軍士上下更是悲怒。也幸而是悲怒,而並非是恐懼,否則這軍心就毀了。
悲怒情緒是個好東西,但它也並不是個好東西。在於它極易被人引導和利用,然而也因憤怒反而失卻了更多理智的考量,一旦踩入陷阱之中去,恐怕不能脫身了。
普通軍士是想不到那麼多的,他們只想要報仇雪恥。
然而,袁尚與謀士們則想了更多,謀士們只是在作戰術上的商議,知道對方有埋伏,從這裡行軍,既要快,也要更小心纔是了。
而袁尚則想到的是,如今之事,猶如高臺,不上不下了。若不戰而逃,他將失人心,若是戰而敗逃,恐怕後果更嚴重。可是不戰也不行。
這就是身爲人主的束縛。所以,只能勝,不能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