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埋伏是精心準備的,是一定要置他們於死地的殘酷,也就是說,從一開始就中了他們的埋伏,心理上的埋伏,從峽谷開始,步步爲營,算計人心至此,利用他們的傲慢至此,何其的狠辣……
火勢終於相互連接着,燃燒成了一個大圈,火與水一樣,在可控的時候,它們都很溫馴,爲人所用。
然而一旦成勢,想要滅火已經是不可能了,強行滅勢必須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而大多數可能都是隻能等火自己滅掉。
漆黑的夜裡,親兵一行人肅然起敬,看着遠處的大火,心中暗暗佩服着禰衡之妙計絕倫,因爲此計,省去了多少硬拼死戰的力氣,他們又何嘗不心服,不敬畏。
袁兵果真與禰衡所料一樣,半點不備,心中傲慢,才至此禍,他們心裡也是暗暗的感慨,戰爭的殘酷,以及,一旦人生了傲氣後的代價。可能就是死傷無數。
還好他們的趙將軍向來謹慎行事,從不莽撞,心裡又暗暗的慶幸。
這場火已經成了一個巨大的烤爐,沒有出來的人,註定是出不來了。天極寒冷,縱然影響着嗅覺,但也依舊有無數的奇異的烤成糊的味道鑽進他們的鼻子裡,混合着讓人清醒的冷空氣,不由讓他們打了個抖。
“先生……”親兵遲疑的開口,心中敬畏,連聲氣都小了,他們站在禰衡身後,遠遠的觀測着這場大火,道:“……爲何在雪的覆蓋之下,依舊油脂可燃?!”
禰衡道:“人要敬畏自然,是因爲自然與天地可賜與很多我們人未知的東西,包括這油脂。”
禰衡娓娓道來,道:“衡讀盡百經,也涉獵很多工書雜書,偶然得知一石物可以生烈火,不懼酷寒,也可燃燒,因此一直謹記於心。先前可知爲何行軍還帶着那幾車裡的輜重嗎?!裡面裝的全是此物。此物比火油更易燃,不懼水。將之磨碎裹在油脂上,一旦燃起來,便是神鬼也難滅其火!”
親兵們聽的不覺明厲,怔然的點了點頭,眼神之中透出來一點崇拜,這是對知識的崇拜,對文化和謀略的崇拜。
古人爲何對一些裝神弄鬼的人會這麼深信呢,其實與他們崇拜有文化有知識有能力的人一樣,只有一個原因,他們敬畏他們不懂的東西,而掌握了這些的人與神,或鬼,其實都一樣,敬着就完了。
雖然並不懂這石是什麼石,這粉是什麼粉,然而並不妨礙他們覺得厲害,因爲他們固有的思維裡,木柴一旦受溼,或是在寒冷之中,是很難燃起的。
而能突破這一點的人,讓他們何其的崇拜,這幾乎就是天生的崇意,在心裡熊熊燃燒。
禰衡不經意觸到他們亮亮的眼神,稍稍怔了一下,然後揚起了大大的一個笑臉。內心裡那根架着的神經也動了一下。
也許,這些所謂粗人,其實也很可愛。
他們是很粗鄙,很多道理也未必能全明白,也沒什麼文化,然而,有一顆能敬崇能力的心,這樣的人,也並不令人反感。
都說軍士效其將,趙雲是個溫柔的人,他的身邊也多數是溫柔的人。
而不是對不懂的人和事物,一味的抹殺。
這樣的軍營,其實,讓人呆着也挺舒服的。禰衡本來是滿身是刺的人,突然有一個地方,能叫他將全身的刺軟下來,挺難得。
禰衡揚起嘴角,笑道:“二者裹在一塊,火更成勢,必熊熊而起,非燃盡,不可滅也!火球與火箭只是點燃它的線,更是震懾袁營軍心的開關,真正的火攻,是這埋在雪地裡的東西。”
原來如此!
好厲害。計中有計,算計人心也得當,更是大膽勇爲,在這平地之中藏身,而能出其不意而拿下這戰,真的特別的厲害。
禰衡出奇制勝,更是初露鋒芒,從這開始,不光諸將心服,就連軍士上下也無有不服者,無不恭敬的叫一聲先生,用生命相護。
但爲智囊,哪怕爲他付出生命,也值得。
趙雲將人手拆開了用兵,有通信兵相互報信,等火起勢,人源源而不能出時,他纔開始準備圍堵逃生者。
不斷的火球依舊往裡滾去,帶進去無數的火油,讓火勢更大。
“報將軍,有從東南方向逃出者,我軍已攔截,然敵軍人多,恐怕不能攔截得住……”斥侯前來稟報。
趙雲看這火勢,因爲靠的很近,也知道這不是大軍,而是先鋒營,然而先鋒營人也很多了。人一多,肯定有人會逃出來,趙雲自然不可能讓他們逃走。
他判斷了一下,尋思着如果袁尚果在其中,必被人擁護而棄營逃出來,如果不在,那麼主力部隊與精英將領也都會召集人手撤出營來,雖然時間給與他們的時間並不多,然而對於反應迅速的精英部隊來說,並非是那麼難的事情,趙雲主要是判斷,這是真的主力部隊還是聲東擊西的轉移注意力的可能。
思來想去,也很快作出了判斷,應該沒那麼多的時間做那麼精細的步署,因爲今晚他給與的火攻攻勢太大了。
“各方位皆守好邊角,若遇有逃出者,一律射殺!”趙雲道:“雲且去會會那主將!”
若袁尚在其中,便是意外之喜了!
“是!”諸軍皆聽令行事。
趙雲帶着不多的騎兵,拎了紅纓槍,去堵東南方向的敵軍。
可憐出來的人馬只有千餘,有些人狼狽的盔甲都沒來得及穿上就跑出來了,更有甚者,還有被火勢燒掉眉毛和頭髮的,身上還有一股焦糊味,若不是同伴死命的用雪將他們身上的火給撲滅了,也是死字。因此,逃出來的,也有不少傷者,哪裡還有心情去交戰!
便是交戰,也是處於劣勢。
首將見出來的人都是如此,一時之間那眼淚就撲簌簌的掉啊,出來的人只這麼些,還弄成這般,那些沒出來的呢?!
慘叫聲,隔絕着生死一線,這場火,給與他們以重創和打擊!
“趙雲!”首領悲憤的哭嚎一聲,兩個字人名之中,傾注了太多的仇恨!
“將軍,有馬蹄聲,恐是追兵到了!”斥侯忙忙慌慌的來稟。
衆軍士絕望的全都慌了神,哪裡還有半絲的戰心?!
只想奔命而逃。
首將大怒,斬殺幾個腿軟要奔命的軍士,怒道:“遇戰只求生,而惜死,可矣?!今日丟失之辱,若不討回,怎麼與將軍交代?!與吾戰,欲逃者死!”
軍士們臉色大白,他們也明白,必須要戰,然而,這心理上根本還沒有調整過來,因爲他們根本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要迅速的進入狀態,還處於恐懼狀態中的他們,暫且做不到啊。
暫且在這樣的心理之下的結果可想而知。
趙雲騎一白馬,拎着長槍,人未至,穩重的聲線已至,道:“袁尚何在?!束手就擒,可免一死!”
那首將大怒,暴起拍馬而去迎戰趙雲,怒罵道:“奸詐小人,使陰計暗算我軍,算什麼英雄好漢?!還欲擒我袁將軍,豎子何敢如此猖狂!?看刀!”
說罷帶着十足的怒火要去橫劈了趙雲。
趙雲沒見過袁尚,因此沒下死手,只用長槍一抵,便壓制住了他劈來的刀背,長槍彎成弓形,有一種極致力量在硬與柔之間的美感,趙雲上下打量了一下此人,見絡腮鬍滿下巴,便道:“汝並非袁尚!”
年紀對不上啊。此時的袁尚還年輕,就算蓄鬚,也還是年輕的容顏,不可能是一箇中年男子。
“竟小視於我!”那首將惱怒不堪,抵力而將大刀一轉欲橫劈趙雲。
趙雲不急不躁,將長槍一轉一挑手,他刀未至,那槍尖已抵到他的脖頸之上,道:“袁尚在何處!?”
那首領儼然是被激怒了,見他不怒還如此從容的就能輕易的壓制得住自己,什麼話也不答,只問袁尚在何處,一時氣怒交加,竟不顧自身安危,非趙雲死不可,不顧那脖頸上的槍尖了,而是無畏勇氣般的怒喝道:“袁將軍安是汝等鼠輩可問者?!小人!受死!”
哪怕不能殺了趙雲,也有一種不顧己亡而同歸於盡的架勢。
趙雲本就身手敏捷,見勢如此,只能往後一仰,避過刀鋒凌厲劈過,他也並不遲疑,手腕一轉,槍尖已經擦開了他的脖頸,雖只四兩之力,卻已擊中要害!
首將不可置信的從馬上摔了下來。
因爲趙雲太從容了,他是如此的冷靜,手法利落,槍法如神,讓人預料不到的快狠準。
怪不得,怪不得連大將蘇由都死在他的手上。
此子雖年輕,到底是有本事的人。不容小覷啊。
他的眼中帶有太多的着急和遺憾,遺憾不能將此消息遞與袁尚了。
趙雲看着他,眼中並沒有蔑視,反而只有尊敬,一個能在劣勢之中不顧死而要極力維護尊嚴的人,哪怕人心已散,根本無心打仗,他也要維護住袁軍的威嚴,哪怕自己心裡也沒有勝算。
一個願意用生命維護袁尚威嚴的人,值得他尊敬和敬畏,縱然敗了,也敗的榮耀。
袁氏集團之中,人才濟濟,也並非只有貪死怕死之人,其實也有很多的擁護,以及忠心的將士與臣子。
無論袁紹如何自負,他也是坐擁四州的人,是威儀而令百官與百將臣服效忠的人,袁營上下就算有諸多問題,也是有很多的忠士願意爲他們的信仰而獻出生命的。
就算趙雲對袁氏集團有很多的無語,此時此刻,這一幕也令他略有些惆悵和無限的敬意生出來。
總歸是集威望於一身的袁氏。
無論其中有多少叛臣,和貪生怕死的人,可是不可否認的是,忠心以報的人也很多很多。
趙雲不忍見其死而被踏成泥,對左右道:“替其收屍,過後好好安葬!”
左右皆應了。
首將一死,軍心即時大亂,早有腿軟而潰逃者,然還是有少數首將身邊的忠心之人紅着眼睛,帶着不服者殺了過來,道:“……殺吾軍蘇由,又殺吾先鋒將領,今縱有一死,也必報此仇!奸詐小人!安敢如此使計詐我軍?!今日縱不能殺汝,也必有報復!汝且等着受死!”
說罷獻祭一般不顧死的衝了過來,這是斷絕了生機後的決絕,簡直是殺紅了眼,趙雲帶着人拍馬迎上,與之交戰,兩方因爲熱血戰的如火如荼,但終歸是袁氏中人雖有勇,卻是失了大軍相護,不能成勢,只能被擊潰,或死或逃。
趙雲帶着人追殺了一陣,這才停住了馬。
至於他們的指責,趙雲沒有回一個字。不是因爲他心虛,而是因爲不忍。
他完全可以回一句:兵不厭詐!
如果禰衡在此,他不僅會說兵不厭詐,還要將袁氏的敗給嘲諷一般,還得罵他們蠢。
可是,趙雲做不到,明知在占上鋒的情況之下,明知在殺他們必成的情況下,還要說一句這樣的話。不是辯解,在他看來,這完全就是往他們心上插刀,等同於說你們死的活該!
這樣的話,趙雲是說不出的,殺就殺了,可是不要這樣不仁的加上一句活該,於他來說,與他所背的道義相僞。
他並不執拗,因爲詐術而不去做,那叫軸,叫傻。他去做了,但也不落井下石,是他堅持的道義。
也並不會因爲用了詐兵之道而覺得有愧,這纔是最難得的平穩平衡和取捨之道義。
趙雲極力分清主次,沒有再追,只開始築固火勢,但有逃出來的,抓了或是殺了,遇到燒個半死不活的,給與一刀,儘早結束痛苦,更方便。
而只叫扮成了曹兵的將士開始去堵截其餘逃散之人,自己則到了禰衡那裡,道:“……袁尚不在先鋒營中,恐有大軍在後,必來!”
趙雲不驕不躁,十分冷靜。取了勝,還能如此的冷靜自持,這個人,真的穩的叫禰衡都自嘆不如!若是他,早傲的不行了。儘管二人都是常年考一百分的人,但是態度卻完全不同,一個每次考了一百都如平常,一個呢,每取得一個一百,都要自傲一番,把其它人貶低一頓,唯有看到這個自覺平常的人的時候,才能迅速恢復理智。
禰衡反正是沒脾氣了。眼前這個人,考慮的永遠不是勝敗,而是下一步。這狀態,真的沒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