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面對着天子惶恐而顫抖的尋問,沉默了。
“荀令君,爲何不答?!”小皇帝何等的惶恐。當初希望有多大,如今呂布父女真正來臨,才知道,可能失望要以百倍增加。這是何等的諷刺。
這叫荀怎麼答,天子問的很天真,也許天子也知道自己很天真,在面對了這一切以後。然而,他可能是最後的指望和希望了。
他迫切的希望呂布父女有忠心。所以他問的是,他願立呂嫺爲後,此諾不相負國約的許諾,甚至願意與呂嫺共治天下,帝后坐殿。這是何等的承諾,可是,荀卻無法回答他,更不忍心戳破這最後的天子的希望。
“陛下,臣,無法作答……”荀低着頭,雙手微顫,道:“臣若作答,是爲不忠!”
漢獻帝充滿希望的眼神黯淡了下來,喃喃道:“朕,是在癡人說夢是嗎?!拿出後位,共治天下,已經是朕所能拿出來的最大的,最多的東西了,沒了,朕除了這虛名,什麼都沒了……包括這都城,這宮廷,漢室的社稷。也是,拿一虛位,去讓他們父女交出實權,是不是癡人說夢?!只是,漢祚應不至於連虛名也不曾剩的時刻,荀令君,還有希望,是嗎?!她願意爲朕之後嗎?!若令君親自去問,不,是朕親自去求,她是否會,會願意?!”
荀都不忍心戳破他的希翼,小皇帝天然的挑了一個沒那麼害怕的人物,卻不知呂嫺比呂布更難纏。別說她未必答應,就算答應,一個皇后就能被夫主轄制嗎?!只怕要顛倒過來。
“陛下,與其問呂嫺,不如,陛下暫且忍耐,此種形式之下,且認呂布此賊當大父,先保身立命要緊啊,待安然度過此關,再談其它。如今虎狼在外,陛下,恐不得不低頭。”荀也是被逼急了,更是走投無路,否則這種薦言,便是殺了他他也說不出來。
此時此刻提出此種建議,他覺得自己像個黑了心的小人,就像那宮內上了年紀散發着酸腐味的老黃門,惡臭不能聞!
可是,呂布這人,真的比曹操反覆無常多了,倘若他用不着小皇帝了,說不定真的會揮刀殺人。
與其如此,不若低個頭,先穩住這個賊人要緊。
至於皇帝的尊嚴,此時此刻,哪還有什麼皇帝的尊嚴?!
荀悲從中來,卻又將這種情緒狠狠的壓了下去,他早已立誓,哪怕再無恥,再不要臉,他也會捨棄一切尊嚴,只爲了保住漢室最後的皇帝,至少保住性命!
漢獻帝臉色慘白,半晌方道:“……呂布莫非有三頭六臂矣?!令君緣何懼此人若此?!”
“非懼之哉,”荀道:“權宜之計也!陛下如今外無諸侯保佑,內無可倚之權臣,如今之計,只有依靠呂布,若能有親密父子之名,至少可保住性命。陛下,保住性命,方可保住其它啊……”
他都想淚如雨下。
漢獻帝躊躇不能決斷,泣如雨下低語道:“以朕之心,喂與犬狼,甚痛心也……”
荀聞言,也是心如刀絞!
漢獻帝恍惚了好一回,
又道:“比起認呂布爲大父,令君並不看好以朕漢室之社稷,許以呂嫺皇后之名。令君莫非是以爲呂嫺必然看不上嗎?!”
那個女子,其志非小,哪裡看得上區區皇后之位?!
荀心中明白,然而看着獻帝懵懂,似不能理解的模樣,都不忍心說的太明白,更不忍心戳破他最後的自尊了。
他知道,漢獻帝倘若不能得到呂嫺的回答,恐怕不能死心!
他嘆了一口氣,在獻帝眼中,皇后之位,是真的高位。帝后共治,無與倫比的付與的榮耀。然而,別說在呂布父女眼中都未必看得上了,便是朝中其它大臣眼中,也未必敢要了,實在是虛名不止,而且還無比的兇險。
非有大權位不能坐穩後位,然而,人家若有更多的選擇,爲何又要後位多此一舉呢?!
權力的表現形式有很多種,皇后之位,也許是很耀眼的一個,在盛世之中,它,就是權力的極致表現。
然而,現在的後位,早已經是羣狼口中之肉了。隨時都能被啖分刮盡。
它也許因爲長久以來的地位,而依舊讓人移不開眼睛,也有遲疑,而當它只有後位,卻與權力分離,便是後位,也早已經失了顏色!
甚至可以說,與其說是許以後位,不如說是賜以後位而掠奪呂布父女的權勢。或者說是利用,共享這份權勢。
漢室如今,早已經失去了分配權了,也就是說,這種玩法,人家願意玩,當然肯玩,可是不願意玩,誰能強求?!
賜婚?!
那就是笑話了!
漢獻帝不是不明白,他是個聰明人,他只是日漸的迷糊中,漸漸的喪失了這種敏銳感,他被皇帝的地位困住了一切。包括他的眼界,他的一切掙扎,當他是皇帝的那一刻起,他就永遠只能爲自己坐下的位置而思考。
荀知道這背後的殘酷,這也是他明知道,卻也無能爲力,而又不得不此時出面硬頂的原因。人,有時候是很執着的,哪怕知道可能是無用功,也知道所有的利與害,可還是會選擇做一些與理智相違的決定。大抵飛蛾撲火這種信仰,也是人類的選擇之一吧。
但小皇帝是否能看透,看破,他不知道。也許小皇帝是能權衡利弊的,他只是被背在底下的位置給限制了思考,就算知道沒有勝算,沒有依靠,甚至連根基都沒有了,他也不想放棄希冀,這是身爲皇帝的悲哀,更是所有末代帝王的悲哀,他們一切的掙扎,全是笑柄和徒勞。撲騰着,折騰着,哪怕是錯的,也義無反顧。
帝王的位置是恩賜也是詛咒。當坐上這個位置,這一輩子就只能爲這個位置而思考,而揹負着人生了。
獻帝見荀不答,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滋味。
良久方道:“荀令君的苦心,朕已知矣,然,身爲漢祚之主,朕,還是不敢不盡力,讓朕見一見呂嫺吧。”
荀不忍心,卻只能應是。以往帝王娶親,是禮官來出面,而現在呢,竟然到了讓帝王親自面談的地步,與其說是面談,不如說是哀求,用帝王自己的婚姻,去交易一份利益。後位,成了一個籌碼,談判的很重要的牌面。
可這在對方眼中,又真的會放在眼裡嗎?!
他拱手彎腰行禮,掩住悲哀!
“倘若她果真不願,朕……”漢獻帝喃喃道:“便認呂布爲大父。”以後便要哄着他,穩着他了。也不知是何種的憋屈滋味。而呂布會不會也如曹操一般,囚禁着他,時日長了不將他放在眼中,羞辱於他。
而羞辱,並不是指名道姓,或是指桑罵槐。
曹操從不打罵他,但是他身邊的臣子,將領,甚至宮中的小黃門都不將他放在眼中,因爲一點點小事,就會給他臉色看的事情,不計其數,而他只能隱忍。帝王的尊嚴被消磨的還剩下什麼呢?!
漢獻帝當然是擔心的,他只怕將來呂布理所當然,將羞辱他當成家常便飯了,無論眼下表現的多麼恭敬,與曹操本質上是一樣的。硬實力決定了一切,就註定了他是魚肉,呂布爲刀俎。
這麼一想,心中更爲難受。
離了狼,又來了虎。一想到呂布的名聲也不怎麼好,漢獻帝更憂心了。別到時候被呂布指着鼻子罵,到那時,帝王尊嚴被扯的連塊遮羞布都沒有了,那他,還能活嗎?!
“陛下受委屈了。”荀道:“穩住呂布,方有可趁之機啊。呂布無謀,只要穩住他,應是比曹操好應付一些。唯一擔心的只有呂嫺。”
漢獻帝良久道:“朕,大不了,哄着他些便是了。”
“那臣既刻尋呂嫺前來見駕,”荀道:“並屏退左右!”
漢獻帝心神不寧的點了點頭。
不屏退左右,倘若有了爭執,或是叫人見到了他的哀求,總會影響他漢室皇帝的形象。做皇帝最重要的一點便是威,倘他沒有轄制權臣的手腕,那還叫什麼威?!而一個領導者,失去了威,最後又能有什麼好下場呢?!
荀又叮囑了幾句,方纔退出門外。
看到這寬敞但比起皇宮而狹窄很多的院落,他的內心既不安又悲涼。一國之帝王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宮廷,哪還能剩下什麼威嚴可言呢?!
這些所謂維護着的,只不過是一個幻夢。
但,只要虛名還在,幻夢還在,則漢室不滅!哪怕守着一個虛的,他也得守到死。原本只以爲只要曹操得勢,應能容忍漢獻帝的存在,一直到他老去,但現在形勢變了,他最怕的莫過於呂布父女要釜底抽薪。畢竟他們無論承諾過什麼,都不可信!
呂嫺聽到通報,說獻帝要見她的時候,笑了笑,也不算意外,道:“我且去見見小皇帝。”
諸將聽從,讓她小心。呂嫺自是應了。
哪怕漢室再可輕蔑,也還未滅,總有一些不怕死的死士爲了漢室的榮光,而選擇自盡似的方式而打到自己的目的。別看小皇帝身邊像沒有人,但只要他活着,保不齊身邊就藏有不怕死,只爲漢王朝盡忠的人。
呂嫺雖低調,卻也不敢大意,自然帶了自己的親衛前去。
等呂嫺到的時候,漢獻帝見她將這府邸給重重的圍了起來,面色也不由一變。
他終究還是太年輕了,雖經歷過諸多大事,然而,呂布父女是給他重新帶來希望的人,此時不知是什麼滋味,失落,或者說是忐忑不安。
“陛下,”在漢獻帝茫然的時候,呂嫺笑着上前行了禮,道:“荀令君已退出去了。這裡並無旁人,我們可以好好談一談。我早就想與你好好談一談了。”
漢獻帝一愣,道:“不知卿想要與朕談些什麼?!”
他不由的也有些希翼,忐忑之中,有了期待,更有了緊張。
見他正襟危坐着,呂嫺卻是在他對面盤腿而坐,十分鬆馳,與他時時緊繃繃的遵嚴禮儀之態完全不同的姿態。
“荀令君傳達之意,我已知曉,陛下欲娶我爲後?!”呂嫺笑道:“連共治天下這樣的許諾都敢付出,可見真誠。”
漢獻帝立即就緊張起來,手心微出汗看着她。
沒有所謂愛情的羞澀,或者談論婚事的慎重,因爲他們都不被爲這樣的東西所迷茫,他們都知道這是一場交易。
“那我可就直言了,”呂嫺道:“這裡無有旁人,陛下也別怨我說話直。說實話,當這個皇帝,也不舒服吧,外面的人,要麼捧着你,哄着你,要麼,就是欺騙你,又有幾個人能直言與你交談?!我說話太直,恐怕你聽了不舒服,但我,還是要說清楚。”
漢獻帝道:“汝直言便可,無妨!朕,已許久沒聽過真話了。大臣們,要麼支支唔唔,要麼遮遮掩掩,想聽一些真話,何其難也!便是刺耳,朕,也願聽!”
“那就好,”呂嫺看着他的眼睛,鄭重的道:“天底下,適合當皇后的女人有很多,可是,呂嫺卻只有一個。uu看書我志不在此,恐怕要讓陛下失望了……”
漢獻帝沒料到她會如此直白,一時心中便顫抖了一下,她,她竟連後位也看不上,也不滿足?!
她的胃口如此之大嗎?!
見他愕然,呂嫺道:“陛下不覺得自己的算盤打的太響亮了嗎?用一後位,奪取我與父親這麼久以來辛苦的打拼,一口吞噬殆盡,實在是有些貪心了。如今漢室已式微及此,所給與我的,與我所付出的婚姻的代價相比,不值一提!”
漢獻帝聽了臉色有些發白,道:“你覺得是我在算計你?!”
他鼻子都冒起了汗,激動的用手執住了案,只有撐在上面,他纔不會覺得頭暈目眩。漢室,在她眼中,已不值一提?!怎可瘋狂至此!
“擁有後位,你們父女,便可名正言順……你竟然還敢說,朕給與的不夠?”漢獻帝氣怒欲死,可偏偏又憋屈,不敢表現太過。這纔是最悲哀的地方。
當皇帝失去了權勢,所謂的天子一怒,再也怒不成了!纔會遭受如此屈辱,纔會屈辱至此!
呂布父女,與曹賊一族,一丘之貉也!不可饒恕!
他當初的血詔,終究是錯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