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有一種感覺。對於這種人,罵是無用的。反而顯得自己無理。
若是要臉之人,你罵他,他若是羞憤欲死,罵就值了。可一個人若是心中無恥,罵他,那是白費口水。
越是真的嫉妒的,他會罵,若是真正防備的,他反而有所保留。
所以,營中出現了奇異的一幕,那就是禰衡一反常態,竟與司馬懿一見如故,二人竟相攜着往營外去,有說有笑。
在旁人看來極詭異的畫面。
呂嫺微笑,與臧霸對視一眼,這些時日以來,二人十分默契,知道禰衡是什麼人,如此反常,必然是真的有所忌憚,方纔如此。倘若非是忌憚,以禰衡的狂狷性情,早已經開罵了,哪裡還會有如此奇景?!
司馬懿與禰衡同行上前,道:“我二人前來共迎有功之人!”
呂嫺上前拉住二人笑道:“幸哉我徐州,有汝二人,還有何愁!原以爲正平性情剛烈,必不饒才,不料竟如此能容人,全叫我刮目相看!”
禰衡哈哈大笑道:“衡雖自負於才,然與司馬軍師相比,實在黯淡,不禁爲其風所折服,便是再驕橫,亦不敢在司馬軍師如此大才面前自負!”
衆人聽了便大笑,司馬懿身邊的謀士等人還鬆了一口氣,原先一直聽聞這禰衡實在不好相處,如今看來,除了嘴巴有點誇誇其談以外,其實也還可以嘛。
只要不找麻煩就好。
司馬懿微笑,連道不敢,又道早仰聽禰正平名姓,豈敢在他面前自負有才。
禰衡則說久仰司馬懿,這一來,連女公子也不拜見,一定要見一見司馬懿再說。果然不出他的想象。
司馬懿則說他輔助趙雲擊敗袁尚,這等實力,令人欽服。
禰衡則說他神機妙算,火燒烏巢,更是大功,自己萬萬不如……
兩人一頓商業互吹,聽的張楊頭暈腦脹。馬騰則是輕嘲不屑,中原士人這些花招就是多,這兩人分明是相互瞧不上。馬騰雖是個焦躁的人,卻是個觀察入微的人。若真相得其心,不會如此的誇張。
而這般的商業互吹,分明就是都不入各眼。不過是職業罷了!
林子大了,果然什麼人都有,什麼心思都有。但有一點比較奇妙的是,在呂嫺面前,都很老實。這纔是最真實的情況。馬騰一眼就看出要害。
正說着,張遼已經到了,斥侯急報回來,衆人也都聽到了馬蹄踏踏之聲。
趙雲帶人先至,道:“女公子,文遠帶張郃來降!”
“快迎!”呂嫺喜道。
張遼已至前,先行下馬,然後帶着張郃前來,張郃納頭便對着呂嫺拜下,道:“不才張郃,率衆來降。還請女公子不吝某才淺,納入麾下,某願爲徐州效力!”
“張郃將軍!快快請起!”呂嫺上前一把扶起。
張郃驚詫於她的氣力,這才擡首細看她眉目,好生英氣的女子!就這一身氣力,不輸於自己之下了。
若是男子有這番力氣是不稀奇,然而一個女子將力氣練到這種程度……
張郃隨事起了身,聽呂嫺笑道:“今日真是雙喜之慶,文遠斬顏良之功,更兼有張將軍來投之喜,真是大幸!”
衆人皆大喜。
呂嫺笑着道:“吾有二張,何懼英雄羣豪。快快請進帳說話!”
張郃見呂嫺禮遇有加,心中也鬆了一口氣,忙跟隨衆人入帳說話。
等進了帳中坐下,呂嫺才一一介紹衆人與張郃相識,張郃又一一推薦麾下戰將與呂嫺。兩邊很快融入,交談起來!
張遼笑對張郃道:“早說女公子心胸廣闊,現在可放心了?!”
張郃道:“不料竟是如此境遇,已然放心,只是心中感慨。”
他舉起杯對張遼道:“多虧文遠舉薦,郃必不忘!”
張遼舉杯亦正色道:“以後我二人共同爲徐州效力!”
二人互飲一大杯,哈哈大笑。
張虎見無事發生,也終於放了心,到張遼身邊嘆道:“幸而無事,兒子提心吊膽至此!今夜實在冒險。”
“也是僥倖。”張遼不怎麼樂意提顏良。張虎知他心思。也不再提。作爲戰將就是這樣。戰場之上連父子都沒有,更何況是私義與友情?!
該下手時就不能猶豫,否則必受其害!
張遼道:“觀營中軍心如何?!”
“軍心聞聽父親已斬顏良,大受鼓舞!”張虎小聲的道:“眼見馬騰對女公子是面服心不服,如今,卻更爲熱衷,這些,全是父親震懾之效。”
張遼鬆了一口氣,沉吟道:“主公之危,他看在眼中,須得穩固他的心,看來現在是暫時穩固住了。他代表着西涼的態度,他參與我們之中,可以震懾中原,有他助力,推進袁紹地盤,方纔更加穩妥!”
張虎點首,道:“曹操來了封信。言是先前圍攻阻截我軍是誤會。”
張遼聽了笑了一聲,道:“能屈能伸曹賊也。樂進之死,他也能暫時嚥下去。”
所以才說曹賊可怕呢。不怕別人記仇,也不怕別人發作。只怕爲了目標而能暫時隱忍的人,都是幹大事的人。
於外的曹賊如此,於內的司馬懿如此。
“曹賊是什麼人,他若有意,只怕還會拉攏司馬懿,”張虎憂心的道。
張遼只笑,道:“兩人都有相似的人,只會彼此不容。若互不相知彼此心思,也罷了,還能隱藏,可是眼下,已至此,再無可能。”
呂布能進兗,與司馬懿也有關係,曹賊能沒有忌憚?哪怕再有心思,心裡也是存疑而忌憚的。
哪怕司馬懿能明着坑呂布,而不能明着坑他,曹賊多疑也絕不會如女公子一樣對他用的放心。
既是如此,那司馬懿又不是個蠢材,他又怎麼可能會去投降曹操呢?!
這一席上,俱都是聰明人,沒有一個糊塗蛋。
就算不是所有人都是因爲共同的志向,哪怕只是因爲利益而團結在一起,那也是團結。
他們父子責任重大了,這一次,便要主導進攻袁氏了。光靠司馬懿一人,是不足夠的。
他走到司馬懿身邊,笑道:“軍師,你我當同心協力,爲徐州更進一步!”
“自是如此!”司馬懿道:“有事商量着來,以文遠之本事,必能所向無敵。”
二人飲了酒。都笑。
張遼又走向禰衡,禰衡早飲的半醉了,一把拉住他的手,哈哈笑道:“斬顏良,誅樂進,殺蔣奇,以身冒險投效敵營,接應烏巢,突破阻困,不愧是張文遠,今我有幸見之矣!”
張遼見他雖動作浮誇,但卻不是虛僞之意,不禁也是哈哈大笑,道:“比起正平堂上懟曹賊,遼之所爲,微末之流也……”
禰衡聽了心中大悅,道:“妙人,真是個妙人!這般性情,便是趙將軍也比不得!”
趙雲聽了笑,道:“自然比不得文遠優雅風趣。”
“便是連本事也比不得!”禰衡笑道。
趙雲笑道:“本事也比不得,云爲先鋒衝陣之才,不比文遠穩重推進押軍之任。”
禰衡哈哈笑道:“子龍可服!”
“服!服!服!”趙雲笑了。
張遼聽他們一唱一和,都不禁樂了,這兩人相處方式,還真有趣。
馬騰來敬張遼道:“文遠將軍這等魄力,騰也甚羨,請飲一杯!”
“請!敬馬將軍!”張遼笑道,“以後便是腹背同盟,當生死交赴也!”
馬騰喝的大了,哈哈笑道:“自當如是!與英雄爲伍,騰榮幸也!”
張楊也來湊熱鬧。
一時間宴上其樂融融。
這是張遼的高光時刻,誰都遮不住他的光芒。
司馬懿看着這一幕幕,心中明白,有此威望,張遼主押大軍已是註定。一切,已成定局。
張郃一向是個聰明人,他觀察着場中的一切,也隱隱的看出點東西來。在體制內混的人,哪怕換了個體制,這種洞察力早已練就,雖不至於到火眼金睛的地步,然而,也不至笨拙的一無所知。
正因如此,纔有順應時勢的魄力。
臧霸親自敬了張郃一杯,道:“張將軍,往後還請竭力!”
張郃自然起身,道:“自當如此!”
等宴結束,已至後半夜。
張虎親自帶着張郃諸將等人去安排紮營駐寨之事。
張遼則對呂嫺道:“女公子,遼定會事事與司馬軍師商議,盡力而爲!”
呂嫺道:“仲達那裡我並無憂,只慮曹操,必不好纏。文遠在此,須得小心!定要防備曹賊轉移矛盾,借刀殺人!”
張遼一凜,道:“曹賊想要引袁軍來攻我軍,只怕也未必能得逞。”
呂嫺道:“能爭下多少,不算什麼,能守多少,最終得到多少,才最重要。急着佔下來的,未必屬於我們,而最後能奪來而守下來的,纔是最終屬於我們的。”
張遼若有所思,道:“遼已明矣!”
呂嫺開始打包小包袱。張遼有些不捨和憂心,道:“女公子一路可要小心啊!”
呂嫺拍拍他的肩,呼了一口氣,道:“你也要小心!”
張遼領命出了帳。
趙雲和禰衡進了來。
禰衡道:“這司馬懿,難爲女公子能降服他。”
見他神情複雜,呂嫺道:“連你都對他心生忌憚?!”
禰衡道:“今日我去他營帳外本意是想大罵他一頓的。”
趙雲露出不贊同的神色。
“爲什麼沒這麼做?!”呂嫺笑問道。
“若是要臉之人,罵就能臊死他。可司馬懿顯然不在此列……”禰衡道。
呂嫺道:“正平,勸你一句,少與他敵對。你雖自詡聰明,卻不是他的對手。”
禰衡不服的皺起了眉頭,卻顯然的沒有反駁什麼。
他不解的道:“爲何要重用這樣的人?!”
“好用,哪怕是雙刃劍,只要好用,就得用!”呂嫺道:“其實你們都覺得他是個大麻煩,是因爲你們都壓不住他。只要能壓得住,他就出不了頭,破壞不了。正平,你以爲,天下間我最想要的人才,是何人?!”
禰衡想了想,搖了搖頭,道:“還請女公子解惑!”
“荀彧。”呂嫺道。
禰衡一怔,道:“他病了,是女公子攻心所致?!”
“他有大智,還有良心,纔會病。”呂嫺道:“若是不病,這個人,反而令我恐懼。除了他,其它人,包括郭嘉在內,都只屬於大才。”
“司馬懿雖有才能,卻也非管仲之才。這樣的人,有什麼怕壓不住的。”呂嫺道:“真正的建制派纔可怕。所以荀彧纔可怕。”
“管仲與曹劌的區別在哪裡?!就在這裡……”呂嫺道。
禰衡心中大受震憾。
剩下的話不用說了,禰衡恍惚的明白了。所謂建制派,是指能建立制度而去調動一切國家力量和資源的人,不浪費各崗位上能才的人。而無論是司馬懿還是張遼,都只是調動一定範圍內的力量而已。司馬懿甚至是要依附於力量才能調動力量的人。
而建制派卻並非如此,他們不做細事,只管理領導班子,就足以做事。他們會調動一切的資源,調集人心聚集一塊,並且能夠構建一個人才的機制,像篩網一樣,讓魚一樣主動進篩網,只要進了網,找到出頭的人才就可以……
而這種大智之才,寥寥千年,屈指可數!
所以禰衡覺得司馬懿是個危險,是個麻煩,而呂嫺卻以爲,他其實也不過如此。這就是看人的眼界的區別。
因爲呂嫺,雖未必有管仲之才,卻有管仲一般的慧眼。
“抓住了大的,小的方面,比如戰爭,就算敗再多次,也輸得起……”呂嫺道:“這纔是真正的實力。”
而袁紹之所以大而不整,兵敗就如山倒一般,催枯拉朽正在於此。
所以徐州真正重視的,是建制,徐州並不讓司馬懿染指。這纔是真正的核心的力量。
只要徐州建制完成,就算輸多少次,呂布吃多少敗仗,只要不死,又有什麼緊要!
而戰爭,比拼的不止是戰場上的實力,更是背後真正的支撐力量到底有多強。而一個體制一旦完成,非一人可以獨擋也,司馬懿也不行。
個人的力量在真正的大象面前,只如同螞蟻。
禰衡一時之間茅塞頓開,道:“多謝女公子解謬!衡已明矣!”
呂嫺拍拍他道:“好好跟着子龍!”
禰衡道:“一路小心啊!”
臧霸進帳道:“女公子,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