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視完曹丕以後,皇帝皇后返回居所。劉協耐不住天天窩在屋子裡的圈禁,去院子裡打拳活動筋骨。自從他在籍田驚鴻一現以後,現在全許都的人都知道,皇帝學了一套能夠強身健體的“五禽戲”,龍體恢復很快。如果不是恪於皇家威嚴,恐怕會有許多人來求學。
劉協出去以後,伏壽坐在銅鏡前卸簪,照例讓冷壽光在後頭按摩肩膀。她一邊把臉上的花鈿一一取下,一邊問道:“這麼說來,你跟郭嘉曾經是師兄弟?”
聽到這名字,冷壽光按摩的力度有了微妙的變化。他苦笑道:“那時候臣可不知道他就是郭嘉,他在門中用的名字,叫做戲志才我們華門的規矩,弟子都須起雙名,以與世人相區別。”
伏壽點頭。漢時天下皆以單字爲名,極少有人取雙字。華佗這麼規定,自是期望華門自成一局。
“冷壽光、戲志才,嗯,念着倒也相稱。”伏壽緩緩唸了一遍,微微頷首。華佗這一門房中術的兩位高足還真是不得了,一個做了宦官,一個縱慾過度傷了身體……
“說是師兄弟,其實我與戲……呃,郭嘉來往並不多。他那個人興趣廣博,從不肯專心酬注一道,只在師門待了三個月。”
“怪不得他一副病懨懨的樣子,莫非是學藝不精?”
“不,老師說他是個天才,倘若能專心岐黃,足可稱爲當世扁鵲。可惜他志不在此,只學得了房中術便飄然離去。我們真正同學,不過區區一月而已。”
伏壽奇道:“你與他既然無甚交際,但看剛纔的反應,似乎對他頗有懷憤情緒。”
冷壽光的雙手驟然緊抓,伏壽略微吃痛,往前躲了躲。冷壽光這纔回過神來,連忙鬆開手指,伏壽示意沒關係,讓他繼續說。冷壽光道:“老師有個侄女叫華丹,視若掌上明珠。郭嘉臨走之前,竟將其強暴。老師遷怒我等,把一門弟子全數閹割。”
伏壽倒吸一口涼氣:“這華佗竟然如此暴戾,如何能稱名醫後來那華丹如何了?”
冷壽光搖搖頭:“有說郭嘉與華丹兩人是未聘苟合;有說郭嘉對華丹求歡不成施以暴力;還有的說,華丹是老師尋來的雙修爐鼎,被郭嘉盜走紅丸。總之說什麼的都有。事發以後,華丹不知所蹤,老師把我們逐出師門。”九九藏書
“這個郭嘉,竟然還做出這等事來,倒真配得上曹氏‘唯纔是舉,不問德行’的風格。”伏壽咋舌,“那你來這裡,難道是爲了復仇?”
一個堂堂男子被連累閹割,若說無憤懣之心,那是不可能的。
冷壽光道:“我只知‘戲志才’之名,卻不知他就是郭嘉,怎麼可能來許都尋仇?若非剛纔看到那人的臉,我也無法把這兩個人聯繫起來。”他擡起頭來,雙目有些茫然:“人殘不可復,縱然復仇又有何用?再說,連華丹的親生父親都不願追究,反與兇徒相善,我們又算什麼?”
“華丹的父親是誰?”
“如今正在豫章做太守的華歆,華子魚。”
“嘩啦”一聲,伏壽失手把手中的步搖摔到了地上。冷壽光道:“世人只道華歆是平原高唐人,與沛國華佗並無關聯。卻不知兩人本是兄弟,華歆不願被人知道與醫者是一族,所以改換門第籍貫。”
冷壽光兀自喋喋不休,伏壽卻沒有接話。她吃驚的不是華歆與華佗的關係,而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郭嘉這一次秘密南下,目的不明。倘若冷壽光所言不虛,他與豫章太守華歆頗有淵源,豫章如今是在孫策治下,莫非江東近期會有什麼大事發生?那個病癆鬼的破壞力有多大,可是沒人說得清楚。
“看來南邊會很不太平啊。”伏壽暗道。
“你這裡,還真是冷啊。”郭嘉抱怨着,把大裘又裹得緊了些。滿寵親手給他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肉羹湯,郭嘉接過碗啜了一口:“這是你自己煮的?”
“是,安全起見。”滿寵回答。郭嘉無可奈何地把碗遞回去:“你自己喝吧,我還想多活幾年。”滿寵面不改色地接過碗,把一碗肉羹湯一飲而盡。郭嘉用手擋住眼睛,把頭歪到一旁。
這裡是許都衛的所在,陰冷寂靜,到處都掛着冰霜。滿寵認爲寒冷可以讓人思維敏銳,精神抖擻,所以沒有設置太多火爐。此時已近夜半,屬員要麼歸家,要麼出勤,只剩下滿寵和郭嘉兩個人。嚴格來說,還有一個與郭嘉形影不離的任紅昌,她正蜷縮在郭嘉旁邊的簡陋竹榻上,像一隻小野貓。九九藏書
“都安排好了?”郭嘉一直等到滿寵喝完,纔開口問道。
“嗯,一切如祭酒所規劃的。”
“很好,那咱們接下來就慢慢等待,看會有什麼魚來咬鉤吧。”郭嘉悠然自得地拍了拍膝蓋。滿寵在他的下首跪坐,雙手謹慎地蓋伏在膝前毯子上,他從來沒在荀面前展現過這種尊敬。
屋子裡陷入安靜之中。滿寵從來不懂得怎麼寒暄,他與別人的交談,都是在說明事情。當事情講完,他也就無話可說了。郭嘉閃亮着大眼睛,望向窗外黑暗中的某一個未知,也沒吭聲。他的腦子無時無刻不在高速運轉中比下半身高速運轉的時候都多這種安靜,往往意味着一個新風暴在孕育。
毫無徵兆地,郭嘉突然把頭轉向滿寵:“楊修這個人,你怎麼看?”
滿寵沒有半點猶豫或愣怔,立刻回答:“很聰明,也很果斷,是曹公會欣賞的那種人。”
“很中肯。不過這傢伙的性子還是不夠穩重啊。”郭嘉歪了歪頭,“看他今天的眼神,好像迫不及待要幹掉我似的你不覺得,這段時期許都的動靜,有點像是在水裡憋氣沒憋住,冒出來兩三串泡泡?”
“您的意思是……”滿寵對比喻這種修辭的理解一向不大在行。
“哼,跟你說話真費勁最近許都的這一連串異動,彼此之間沒有配合。我估計,大概是楊修急於施展什麼手段,可是卻被他爹或者其他人在中途給攔住了,但他們又攔得不夠徹底,還是被楊修露出一點痕跡來。”
“屬下也有同感,王越刺殺與徐福出手阻攔,感覺是倉促爲之,似是他們自己有了分歧。如若王越真是楊修指使,至少證明他投靠曹公並非誠意。”
郭嘉拍着大腿拍着任紅昌的大腿不無揶揄地說着:“楊修投靠曹公這事,很難說是真心還是假意。一面要效忠漢室的名聲,一面還要在曹公這邊打通關節、預留伏筆。我看他們楊家也矛盾得很。”
“需要屬下進一步徹查麼?”滿寵翻翻眼皮,他的許都衛在許都是無所不能的。99cswcom
“不必。”郭嘉擺擺手,似乎興趣索然,“許都剛經歷董承之亂,不宜再有大動作。把楊修抓出來,會帶出漢室。你讓曹公怎麼辦?總不能連皇上一併抓起來吧?畢竟官渡那邊,還得靠漢帝這面大旗撐場面他們是算準了咱們投鼠忌器呢。”
說到這裡,郭嘉忽然停頓了一下:“不過我說伯寧啊,這些事情,你以後都不必管了。”
“嗯?”
郭嘉瞥了他一眼,緩緩道:“我跟荀令君商量過了,你不能留在許都。”
這個消息沒有讓滿寵的表情產生絲毫波動。他先得罪了曹丕,又得罪了卞夫人,早晚都得離開許都。雖說大家都在說着公私分明,可誰都知道,得罪了主君親眷是件麻煩事,且不說主君猜忌,單是同僚親疏議論,都會引發許多問題。
“原本我是可以保下你的,不過如今你另外有任務,乾脆順水推舟。伯寧你不妨猜猜看,是去哪裡?”
“汝南。”滿寵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郭嘉露出一臉無趣:“跟你說話,真是沒意思。”
“如今南邊張繡已定,唯一可慮者,只有江東孫策與汝南。汝南乃袁氏根本,勢力盤根錯節,李通將軍雖然善戰,卻不擅應對那種局面。祭酒大人,是要我去打掃一下麼?”滿寵難得地露出蛇一般得意的笑容,郭嘉低聲嘟囔了幾句,算是承認了。
“不過你也不必懊惱。他楊修既然不安分,若是咱們不表示一下,也不合禮尚往來之道。”郭嘉咧開嘴,露出招牌式的陽光笑容,拍了拍滿寵的肩膀。
滿寵道:“這個自有祭酒大人勞心。屬下只是想知道,誰來接任許令?”
許令掌管許都內外,許都衛數百人,肩負着監控漢室、漢臣的重任。滿寵在這裡傾注了心血,對於繼任者自然最爲關切。
郭嘉還未回答,忽然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兩個人都閉上了嘴。很快外頭傳來稟告聲,然後木門被猛然推開,兩名許都衛架着一個人走進屋裡。任紅昌被聲音吵醒,揉了揉眼睛要起來看,郭嘉摸摸她的頭,讓她繼續睡去。
“大人,這是我們在皇城內抓到的可疑之人。”
“咦?這麼快便上鉤了?”郭嘉眯起眼睛,端詳着下面這人。這人年紀不大,身穿青袍,頭扎青巾,一張圓臉有些惶恐。99cswcom
“議郎趙彥,孔融的人。”滿寵不動聲色地介紹道。郭嘉眉頭微鎖,這個和他期待的結果似乎不大一樣。他不喜歡這種計算落空的感覺。
在前幾天,滿寵撤銷了皇城廢墟的守備,宣佈將不日整修,然後悄悄放出風聲,說似乎有人在廢墟里發現了一些奇怪的殘骸。傳言語焉不詳,沒說明那些殘骸是什麼,也沒表示許都衛會如何處理。
郭嘉的想法很簡單:禁宮大火當夜,漢室把一名未去勢的男子帶入寢殿殺死並燒得面目全非,顯然是想掩蓋一些東西。當他們聽到許都衛在廢墟里發現了不知什麼東西時,一定會心中生疑,生怕有什麼重大遺漏被發現。心裡有鬼的他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趁這件事沒被大張旗鼓地調查之前,派人去檢查廢墟。
在郭嘉的預想裡,應該可以拿獲一兩個知情者,他們的身份不像唐姬、楊俊那麼敏感,可以肆意拷問出真相。
可沒想到的是,抓住的居然是孔融的人。
郭嘉睥睨着趙彥,沒有說話。滿寵開口問道:“趙議郎,那麼晚了,你去皇城做什麼?”
趙彥驚疑地望着郭嘉,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自從籍田歸來以後,確定了自己的調查方向,打算從伏壽身上入手。而伏壽貴爲皇后,與他單獨接觸的機會幾乎爲零。一直爲此發愁的趙彥聽到廢墟解禁以後,便打算乘夜前往,看能否在寢殿廢墟里找出什麼新的線索。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一踏入廢墟,就被埋伏已久的許都衛給拿住了,不由分說抓了回來。
“我是去散步。”
“這麼晚,去皇城散步?”滿寵眯起眼睛,這是毒蛇吐信前的危險姿態。
眼前的許都令,是害死董妃的兇手,於是趙彥打定主意閉口不言。
他這麼無賴,滿寵一時也沒辦法。趙彥畢竟是朝廷官員,如果沒有合適的理由,輕易動刑會有不好影響何況他是孔融的人,那個大嘴巴可從來不會留情。
“伯寧,交給我吧。”
郭嘉把任紅昌的小腿從膝蓋上搬開,走下地來,湊到趙彥身前,和顏悅色道:“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吧。”趙彥緊閉着嘴脣,一言不發。郭嘉緊盯着他,慢慢說道:“我的眼睛曾爲秋水所洗,不爲人欺。你若是說了謊話,身體必有反應。哪怕你把眼睛和嘴巴都閉上,你的身體還是會出賣你。”
趙彥聞言,身體一下子僵硬起來。郭嘉對這個反應很滿意,這句話對於受審的人犯來說,是個無形的壓力,迫使他們去拼命隱藏自己的思緒,越是拼命,破綻便越多。郭嘉甚至不需要他們開口,就能知道許多事情。
“這件事,與天子有關?”郭嘉輕輕問。
趙彥極力控制自己的肌肉,可喉結還是忍不住嚅動了一下。郭嘉又問了第二個問題:“這件事,和死去的小宦官有關?”
趙彥平靜了一點,急促的呼吸略微放緩。這些細微的變化都被郭嘉和滿寵看在眼中。
郭嘉微笑着問出了第三個問題:“難道說,你是爲了女人?一個還是兩個?”
趙彥把眼睛閉上,面部肌肉緊繃,極力不顯露出任何情緒,脖頸的青筋微微綻起。郭嘉咂了咂嘴,有些失望,這個人真是太容易操控了,難免有些缺乏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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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傢伙潛入皇城,不是爲了那次大火的痕跡,反而是爲了兩個女人……難道說他跟伏後、唐姬有姦情?”郭嘉飛快地思考着,還忙裡偷閒地多看了趙彥一眼,眼裡滿是欣慰,“連天子的女人都搞,真是一個可造之才。”
滿寵在一旁不解道:“祭酒大人,你怎麼知道這個人是爲了女人?”
郭嘉聳聳肩:“我不知道,反正每個男人都是這樣,這句話總能擊中他們的肺腑。”
月色慘白,如同給大地披上了一層孝服。一匹駿馬趁着這月色在大道上疾馳,馬蹄聲急。
鄧展手執繮繩,面色冷峻,兩道怒眉挑在雙目之上,他已經連續奔跑了四個時辰,兩側大腿被磨得血肉模糊。但是他不能停,也不敢停,甚至不能中途換人。
他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把懷中那一卷畫像安全地送到許都,送到郭祭酒的手中。此時有一個身影在附近的山樑上出現,這身影如同此時的月色一般,陰鬱而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