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郭圖和陳琳領命而去,其他人也都紛紛告退。袁紹獨自跪坐在貂皮大毯上,把臉轉投向南方沉思。他忽然用拇指按下脣邊微微翹起的笑意,把手中的酒杯略一高擡,彷彿遙祝某位遠方的友人,然後一飲而盡。

在他目光的終點,數百里外官渡的一座營帳裡,另外一個人也同時舉起酒杯。

“官渡見。”兩個人在心中同時默唸道。

三國機密(下)潛龍在淵

序章

一匹純白的駿馬躍出草叢,四蹄敲打在鋪滿鵝卵石的河灘上,發出猶如戰鼓進擊般的急促鼓點。馬背上的騎士似乎還嫌不夠快,單手持繮,另外一隻手重重地拍了一下馬臀。駿馬昂首嘶鳴,速度又加快了幾分。左旁河林中撲簌簌驚起數只灰白羽翼的飛鳥,拍動翅膀盤旋數圈,朝着北方飛去。

此時已經四月光景,江東之地早已處處皆有孟夏的氣象。丹徒之地毗鄰長江,更是林木繁茂,水草豐美,僥倖度過冬季的獸類都紛紛活躍起來,正是狩獵的好去處。

騎士猛然間看到左前方一隻鹿影躍過,他立刻拉緊繮繩,讓坐騎的速度降下了,然後雙足緊緊夾住馬腹,從肩上摘下弓箭,利索地搭上一支青綠色的竹箭。

可還未等騎士將弓弦拉圓,他虎目突地一凜,握住弓身的左臂輕轉,把箭頭重新對準了右側的一處小山坡。那山坡上出現了三個人,他們徒步而來,身披無肩皮甲,手裡各自拿着一副木弓,腰間還用一圈山藤彆着環口刀。

“來者何人?”騎士喝道,保持着滿弓的姿勢,他的坐騎乖巧地停下了腳步,以期爲主人獲得更平穩的射姿。那三個人看起來頗爲驚慌,互相看了看,最終一個年級稍大一點的漢子壯起膽子上前一步,半跪抱拳道:“啓稟主公,我等是韓當韓校尉的部屬,在此獵鹿以充軍糧。”

“哦……”騎士拖了一聲長腔,手中弓箭微微放低了幾分,旋即又問道:“既是獵鹿,爲何身披甲冑?”

“此地靠近射陽,常有陳登的軍士出來樵採,所以韓校尉叮囑我們外出都要披甲,以防不測。”

騎士對這個回答很滿意,他掃視三人一圈:“韓當治軍一向嚴謹,細處不苟,如今一見,果然不錯——那你們今日可有什麼收穫?”

聽到這個問題,三人的表情都輕鬆了點。爲首者起身抓了抓頭,羞慚道:“可惜我等運氣不好,至今尚未獵到什麼大物。”

“打獵可不能心急,你動,獵物也在動,誰能先發制……”那一個“人”字尚未出口,騎士手中的竹箭猝然射出,霎時貫穿了爲首漢子的額頭,那人瞪大了眼睛,登時仆倒在地。

剩下的兩個人慌忙抄起木弓,朝着騎士射去。可惜騎士的速度比他們更快,從箭壺裡取箭、搭弓、射出,一氣呵成,第二個人的箭還未射出,額頭便被一支飛簇牢牢釘住。不過兩位同伴的犧牲,終於爲第三個人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弓弦一振,利箭直直朝着騎士飛去。騎士不及躲避,就將手中的硬弓在身前一橫一撥,竟將那箭矢撥開了。

“你們到底是誰?”騎士在馬上喝道,他的神態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興奮,那是一種嗜血的興奮,像是猛虎見到了弱不禁風的獵物一般。

“狗賊!你還記得被你絞死的許貢嗎?”第三條漢子一邊大吼着,一邊搭上第二支箭。騎士聽到這個名字,略微有些意外:“你們是他的門客?”

“不錯!今日我就要爲主公報仇!”漢子又射出了一箭。可惜這一箭仍是徒勞無功,被騎士輕鬆撥掉。他的反應速度與臂力都相當驚人,這把區區數石的木弓根本無法對他造成威脅。

“那個老東西,倒也豢養了幾名聽話的死士嘛。”

騎士舔舔嘴脣,露出嗜血的興奮,笑容卻突然僵住了。他的右耳捕捉到一聲細微的弓弦振動,這聲音不是來自前方,而是從身側的密林中發出來。騎士毫不猶豫,瞬間翻身下馬。與此同時,一支利箭破空襲來,直接射穿了駿馬的頭顱。馬匹連哀鳴也不及發出,便一頭摔倒在地。騎士避過馬匹傾倒的沉重身軀,迅捷地俯低了身子。

那支射穿了馬頭的弓箭,長度足有二尺三寸,箭桿粗大,還刷了一層深灰色的漆。騎士知道,能發射這種箭的大弓,規制至少在二十石以上,一個人無法操作,射箭時必須事先固定好弓身,再慢慢絞緊弓弦——換句話說,他與許貢門客的相遇不是偶然,而是一次有預謀的伏殺。這周圍已經被不知名的敵人架設了死亡陷阱,只等他進來。此時不知有多少大弓,已經對準了這片狹小區域。

又有四支大箭從林中飛出來,將騎士的躲避方向封得死死。騎士一個魚躍,藉助馬匹龐大的身軀,勉強避開了這凌厲的殺招,可也被逼到了一處沒有遮掩的開闊地。

就在這時,他聽到,林子里正對着自己的方向,響起了一聲輕微的金屬鏗鏘聲。

“媽的,是弩……”

騎士罵了一句髒話,這次他再沒有機會閃避了。弩箭要比弓箭穿透力更強,飛行速度更快。它從騎士的右腮穿過,撞飛幾枚臼齒,然後刺入口腔,狠狠扎入另外一側,立時血花四濺。騎士發出一聲慘叫,身子晃了幾晃,露出了更大的破綻。這時第二枚弩箭從另一個角度飛出,正正刺中他的左側面頰,強勁的力度讓騎士倒退了數步。但令人驚訝的是,騎士頑強地保持着站姿,他不顧鮮血淋漓的臉部,右手抓緊弓身,左手扣弦,還試圖對準密林深處的卑劣伏擊者。

地面微微發顫,遠遠傳來無數急促的馬蹄聲,似有大隊人馬不斷迫近,“孫將軍!”“主公!”的呼聲此起彼伏。唯一還活着的許貢門客驚慌地望了一眼樹林,林中依然安靜,但一種無言的殺勢悄然瀰漫出來,彷彿有一雙嚴厲的眼睛自林中注視着他,那種沉重的壓力,甚至要大過對死亡的畏懼。

許貢門客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然後拔出腰間的環口刀,對着騎士大喝道:“孫策狗賊,受死吧!”衝了過去。騎士猛一轉身,用盡力氣射出最後一箭……

建安五年四月,故吳郡太守許貢門客三人,刺孫策于丹徒。孫策擊殺三人,面中兩箭,回營後不久即重傷身死。人們在感慨小霸王英年早逝的同時,也對許貢門客不忘故主的義烈之舉表示欽佩——至少絕大多數人是這麼認爲的。

第一章兩個人

劉延面色陰沉地從低矮的城垣望下去,城腳下橫七豎八地躺着幾十具袁軍士兵的屍體。這些戰死者身上只有少數人披着幾塊皮甲,大部分屍體都只是簡單地用布衫裹住身體。手裡的武器,也只是簡陋的木製或竹製長矛,甚至連一面小盾都沒有。

這種勝利並不讓劉延感覺到快意。從裝備判斷,這些不過是冀州各地家族的私兵,被袁紹強行徵調過來,一來可以充做戰爭的消耗品;二來變相削弱那些家族的實力。這樣的士兵無論死多少,袁紹都不會有一點心疼。

劉延擡頭看了看遠方,袁軍的營寨背靠黃河而設,旌旗招展,聲勢浩大。這些袁軍部隊是從黃河北岸的黎陽渡河而來,牢牢地把控住了南岸的要離津,然後從容展開,將白馬城四面圍住,驕橫之氣,溢於言表。

可劉延又能做什麼呢?這一座白馬小城不過三裡見方,他這個東郡太守手裡的可戰之兵只有兩千不到。算上白馬城的居民也不過才一萬多人。而此時包圍小城的袁軍,僅目測就有一萬五千之衆。

以袁軍的威勢,只要輕輕一推,就能把此城推倒。白馬城一陷,冀州大軍便可源源不斷地渡過黃河,直撲官渡,在廣闊的平原地帶與曹操展開決戰。可奇怪的是,對面的袁將似乎心不在焉,除了派出一批大族的私兵試探一下守軍的抵抗意志以外,主力一直按兵不動。

劉延搖搖頭,白馬已是孤城,現在想什麼都沒用了,只有殉城戰死或者開城投降兩個選擇。他叮囑城頭的守將幾句,然後滿腹心事地沿着青石階梯走下去。他剛一下來,立刻有一名親隨迎了過來。

“抓到了幾個袁軍的細作。”親隨壓低聲音對劉延說。

劉延一點也不覺得驚訝,大戰持續了這麼久,各地的細作都多如牛毛。他淡淡道:“當衆斬首,以安民心……哦,對了,屍體別扔,也許還能吃。”

親隨有些躊躇:“這兩個細作,有點不太一樣……”

“怎麼不一樣?”

“要不您親自去看看?”

劉延眉頭一皺,沒說什麼,這名親隨跟了他多年,不會無緣無故說這樣的話。他們離開城牆,來到城中一處緊鄰兵庫的木屋裡。木屋裡站着兩個人,他們沒被綁住,但四周足足有八名士兵看守,動一下就會被亂刀砍死。

這兩個人年紀都不大。一個二十歲上下,面白無鬚,兩道蠶眉頗爲醒目;他身邊的根本還只是個大孩子,細眼薄脣,下巴尖削,小小年紀額頭就隱有川字紋。兩個人的穿着都是青絲單衣,濮巾裹頭,一副客商打扮。

劉延在路上已經瞭解到了詳情。一接到袁軍渡河的消息,白馬城立刻封城不許任何人進出。同時城內大索,凡是沒有戶籍或沒有同鄉認領的人,都會被抓起來。這兩個人,就是在這時候被抓進來的。

“你們叫什麼名字?”劉延問。

“我叫劉平,這是我的同伴魏文。我們是行商之人,誤陷入城中。”劉平略一拱手,不卑不亢。

劉延冷笑道:“曹公與袁紹對峙已經半年多了,天下皆知,又有哪個商人膽敢跑到這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