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如果沒有一個智囊襄助,郭圖這些潁川人,很難在冀州集團和南陽集團的夾擊中生存。

他把竹筒裡的紙條遞過去,蜚先生掃了一眼,尖刻的聲音立刻響起來:“哈!我怎麼跟你們說的?我早告誡過沮授那個蠢蛋,郭嘉不在官渡,郭嘉不在官渡。可他就是不信!”

“冀州人一向剛愎自用,蜚先生不必太多動氣。”郭圖勸道。沮授是他的政敵,他不介意在必要時偷偷下個小絆子。

蜚先生惱怒地抖了抖青袍:“哼,若按我的方略,趁郭嘉不在予以奮力一擊,如今大軍早便取下陽武與白馬,官渡亦如探囊取物。可沮授那個膽小鬼,卻畏郭如虎!”

“沮授原本就反對與曹操開戰。他以監軍之職壓制諸部,審正南都無可奈何,何況我等。”郭圖試圖辯解。沮授是袁紹最信任的臣僚之一,他以監軍督諸軍,誰見了他都要低上一分。

“同是陰修的弟子,怎麼你跟荀文若、郭奉孝差得這麼多!”蜚先生毫不客氣地訓斥道,然後把紙條丟到地上,“如今知道也晚了,以郭奉孝的手段,恐怕已在返回的路上。他不會留那麼多破綻。”

“那您看咱們是……”

蜚先生呵呵發出幾聲乾笑:“讓我先教你個法子,搬開沮授這塊大石頭,免得有人掣肘……你還記得荀諶麼?”

郭圖聽到這個名字,神情一僵。

“是時候讓他發揮作用了。”蜚先生唯一獨存的眼睛,放出熠熠光彩,瞳孔四周的血絲似乎膨大了幾分,好似野獸撲食前的神情:“看我如何在郭嘉最得意的領域擊潰他,一報當年的大仇!”

郭圖一瞬間有種錯覺,這簡直是一頭滿懷仇恨的蜚獸,在洞穴深處舔舐着傷口,卻無時無刻不伺機吞噬對手。要知道,蜚這種野獸,不只是牛頭、白髮和獨眼,還有一個特別醒目的特徵——那就是蛇尾,沾有劇毒的蛇尾。

第九章逐鹿者郭嘉

【1】

卞夫人聽到天子來訪的消息,連忙從榻旁起身。她的眼圈有些黑,神色也頗憔悴,幾縷油膩枯黃的頭髮從頭上飄落到肩膀,又飄到地上。她已經不眠不休地看護了數夜,實在是心力交瘁。

曹丕躺在榻上睡着,臉色因失血過多而顯得很蒼白。他的身上蓋着厚厚的麻被,脖頸處被細心地包紮起來。現在他額頭還有些發燙,但醫師說不妨事。

劉協與伏壽一齊來到,卞夫人急忙要叩拜。卞夫人不管政治上的事情,她只知道曹丕遇刺之後,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施以急救的是天子。歷數大漢兩百多年,可還沒人享過這種殊榮。

劉協讓她起身,溫言相勸了幾句,然後伏壽攙起卞夫人,扯到一旁細細地說起話來。女人與女人之間,總是很好說話。

劉協讓那些女人自己聊着,他走到榻旁,仔細地端詳睡夢中的曹丕。曹丕渾然不覺自己被天子注視,閉着眼睛,不時還嘟囔兩句含混不清的話,不知是夢裡見到誰了。

天子挺身相救的舉動,在不同人眼有,被解讀出了不同的含義。對雒陽系大臣看來,這是天子對曹氏討好的手段,表明漢室已經服軟;對於司空府來說,天子的舉動雄辯地向天下證明了,漢室與曹司空之間君臣和睦,讓董承之亂所引發的險惡謠言不攻自破;而在滿寵或者郭嘉眼中,劉協會去救曹丕,肯定是在搞什麼陰謀詭計。

但劉協自己知道,他當時沒有想那麼多,只是單純想去拯救一個孩子罷了。

現在孩子活了下來,劉協不得不開始思考,該如何利用這段因果。如果是真正的劉協,一定會籍此大作文章,收穫或明或暗的利益。但劉協對這種思路卻很生澀,他宣稱要開拓自己的王道,可這畢竟不是一夕之功。

“唉,哥哥,這可真是很難呢。”劉協苦笑。他不能總是依靠伏壽和楊修,必須得自己有所決策才行。眼下他只好依照直覺行動,對曹氏施以懷柔之術,總不會錯。想到這裡,他看了眼窗外,不經意地挪了挪腳步。

楊修此時就在一牆之隔的窗外。自從許都大洗牌後,宿衛被統統換了一遍,原來種輯的職責,現在暫時由楊修來掌管。他身爲外臣,不方便進入司空後府,就帶着扈衛在門廊等候。

他正在和扈衛丟着骰子。忽然從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和衛兵的詢問。楊修擡起頭朝那個方向看去,瞳孔陡然收縮——披着一件大裘的郭嘉施施然走了過來,身後還跟着一個美貌女人。

楊修擋在郭嘉面前,把手一伸:“奉孝,抱歉,陛下正在裡頭探視,此地已設重圍。外臣不得靠近。”郭嘉停住腳步,把身上的大裘掖了掖:“哎呀,那我等等好了。”楊修注意到,郭嘉的頭髮潦草地用一方青巾束起,幾縷亂髮從額頭上垂落下來,顯得凌亂不堪。

郭嘉恭順地後退了幾步,站到一旁去,女人亦步亦趨。楊修笑道:“天氣還冷得很,奉孝你身體不好,還是去屋子裡歇歇吧。陛下離開時我派人來叫你。”他一指旁邊左側的耳房,那裡有爐子可以取暖。郭嘉卻拒絕了他的好意,表示自己能耐得住。

“許都的這點嚴寒,凍不壞人,只會讓人更精神,德祖你說是吧?”郭嘉的話似乎別有深意。

楊修拋着骰子,也笑道:“嗯,說得是,眼看就要開春了,風雪也吹不了幾天了。”

短暫的交鋒之後,兩位青年才俊都陷入了沉默。這時候郭嘉身後的女子扯了扯他的袖子,郭嘉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對楊修道:“她能進屋先待會兒麼?”

“自然,自然,這位是……郭夫人?”

郭嘉是司空府軍師祭酒,司空長子遇刺,他來拜見順理成章。曹公不在許都,外臣欲探視曹丕,總繞不過卞夫人,須帶女眷方不失禮數。就連天子前來探病,都要把皇后帶在身邊。

“同房人。”郭嘉大大方方地坦承。旁邊幾個扈衛聽到,都偷偷笑了起來。

這個放浪形骸的傢伙,想必是從什麼地方隨便找來個女人充數。楊修眯起眼睛,暗暗打量郭嘉身後的女人。這姑娘身材玲瓏小巧,胸口渾圓,渾身洋溢着一種野性。看她的怯怯舉止,想來是長年混跡鄉野,沒有大族閨秀的優雅氣質。

大概只是郭嘉想換換口味才找的吧。難怪他只肯說是同房人,連姬妾或侍婢的名分都不願意給。

“呃,那怎麼稱呼?”

“她叫紅昌,你叫她任姑娘就行。”郭嘉拍拍紅昌的屁股,讓她去屋子裡。紅昌面色一紅,轉身急匆匆走到門口,卻不敢進屋,只敢坐在門檻上把手伸進去烤火。

“這位任姑娘,不是中原人士吧?”楊修問。

“這次我去南邊撿回來的,還不錯。”郭嘉毫無掩飾地用指頭點了點,楊修一愣,然後兩人一齊哈哈笑起來。笑聲既罷,郭嘉把雙手抄回到袖子裡,在院廊裡慢慢踱步,轉着圈子。楊修看他眼神掃視,忍不住開口問道:“奉孝你眼光敏銳,可是覺得這裡有些不妥?”

“哪裡,有德祖坐鎮此地,又有誰能瞞得過你。”郭嘉下巴微擡,衝某一個方向勾了勾指頭:“何況又有徐福在此,連王越都無可奈何,遑論別人了。”

楊修道:“呵呵,僥倖而已。倘若曹公子有什麼損傷,我們可是萬劫莫贖啊。”他心中警惕暗生。郭嘉知道徐福的存在,這並不奇怪,但看他剛纔的舉止,似乎連徐福的藏身之地都知道,這便有些耐人尋味了。徐福從不公開露面,他藏在何處,連楊修都不知道。

想到這裡,楊修不免多看了一眼郭嘉。郭嘉繼續踱着步子,閒聊般道:“荀令君說,有徐福這等人才,是國家之福啊。”

楊修面色一僵。徐福布衣出身,是楊彪的私家部曲,即便幕府也無權調遣。郭嘉這一句話,是在試探。如果楊家拒絕賜官,那麼說明他們心裡有鬼;如果楊家接受,那麼徐福就有了官身,多了一重束縛,以後隨時可以被司空府徵發至前線。無論怎樣,郭嘉都是贏。

果然這傢伙是對我楊家起了疑心啊,楊修暗想。把王越調來許都是他的主意,沒想到只露出這點端倪,就被郭嘉一口死死咬住。

“不瞞奉孝你說,他那個人個性古怪,向來聽調不聽宣。他們這種俠客,多少都有點任俠之氣,”楊修微笑着把話接過去,不露痕跡地打下伏筆,“哪像是伯寧的許都衛訓練有素,如臂使指。”

既然你來逼徐福,那麼我也不妨點出滿寵。滿寵當朝被曹丕訓斥,緊接着就是曹丕被刺,又被卞夫人找麻煩,這個許都令的位子,可謂是風雨飄搖。楊修不動聲色地開出了籌碼,徐福若被授職,許都衛少不得會被整頓一番,他這個軍師祭酒也脫不得干係。

可當楊修脫口而出時,他看到郭嘉的頭顱歪了歪,脣邊露出一絲輕笑,似乎一早等在那裡。楊修再一思忖,不禁大爲懊惱。

中計了,郭嘉的目標,從來不是徐福。他這是借徐福的話題,誘出對滿寵施壓的源頭。截止到目前,滿寵的壓力都是來自於卞夫人母子,他們身份尊貴,無論荀彧還是郭嘉都無法從這裡取得突破。楊修這一句話,等於是自己跳出來承認在這件事上的角色。

好在這時冷壽光的呼喊從裡院傳來,打破了楊修的尷尬。天子夫婦已經探望完了曹丕,準備回駕了。楊修看了一眼郭嘉,急忙召集衛隊,準備迎候——儘管天子如今還駐蹕司空府,但不可草率走動,還是得先被恭送出府,再回鑾入府。

郭嘉也不再說什麼,靠在門廊邊與紅昌有一搭無一搭地說着話,嘰裡咕嚕不似中原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