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現在就要知道!”
楊平斷然拒絕。自己被父親一言不發地帶離生活了十幾年的家園,然後父親又在半途當着他的面殺掉了朝廷派來的車伕,現在又是一輛來路不明的馬車和老頭。楊平已經受夠了這種打啞謎似的折磨。
剛纔可是真真切切地死了一個人啊,而且就在他的眼前。這是楊平生平第一次親眼目睹一個人在自己面前死去,那種異常清晰的衝擊感讓他到現在還有些頭暈目眩。楊平眼前,彷彿出現了那隻懷孕的麋鹿被自己箭矢射穿的情景,心中似是被什麼東西猛然揪住。
楊俊見楊平不肯上車,想要上前去扯他的袖子,老人制止了他:“交給我吧。”楊俊只得恭敬地後退了一步。
布幔掀得更開了一些,老人探出頭來,這次他手裡多了一樣東西:“孩子,你來看看這個。”楊平疑惑地接過來一看,發現那是一枚黃澄澄的龜鈕方印,銀銅質地,拿在手裡頗爲沉重。他翻過印底,看到上面刻着四個篆字:“楊彪信印”。
“楊彪……楊太尉?”楊平手中一顫,方印差點沒掉在地上。
“是我。”楊彪回答。
車上這位老人,居然是楊彪!那位盡節衛駕、名滿天下的重臣楊彪!
楊彪是漢室在風雨飄搖中的一面旗幟。從雒陽到長安,從長安再到許都,當今天子數年顛沛流離,他始終忠心耿耿、不離不棄,以太尉之職統領百官,隨侍左右,堪稱漢室的中流砥柱。天下士人,無不稱道。
四年前天子移蹕許都,曹操處心積慮想要扳倒這位楊太尉,想置其於死地。可楊彪的聲望實在太高,即使是曹操也對他無可奈何,只能逼迫他棄了太尉之職,變成一個賦閒許都的平民。大部分人都認爲,這位忠臣的政治生命已經完結了。
這位失勢的前太尉,如今居然輕車簡從,出現在如此荒涼之地,委實讓楊平驚詫不已。
“不知老夫的名字,是否可以取信於公子?”楊彪略擡起下巴,顯出一絲矜持。多年的官宦生涯讓他帶着一股天然的傲氣。
“自然,自然……”楊平感覺額頭有些汗水沁出,“楊太尉高名,晚輩怎敢質疑。”
老人微微一笑,掀開半個布簾。楊平手忙腳亂地爬上車,一回頭,發現父親楊俊還站在外面沒動。這時候楊彪淡淡道:“季才,我們走了,你好自爲之。”楊俊一拱手,神色變得堅毅起來。
“父親不跟我們走麼?”楊平狐疑道。
楊彪道:“他還有他的事情。”
話音剛落,那位身軀龐大的車伕提着鋼刀走上前去,寒光一閃,楊俊的右臂便被斬落在地上。睹此奇變,楊平“啊”的一聲從車上站了起來,雙拳緊握,想要撲過去幫忙。楊俊按住血流如注的傷口,用眼神制止了兒子的衝動。楊彪輕輕把手按在楊平肩上,示意他少安毋躁。
車伕把刀收起來,從楊俊衣襟下襬撕下一片布,灑上一些藥粉,給他裹住傷口,然後轉身回到自己車上。楊俊踉蹌着走到路邊,背靠着一塊岩石坐下來,臉色慘白,卻始終沒吭一聲。
“走吧。”楊彪面不改色,對這血腥的一幕視若無睹。馬車裡的楊平,已是面無血色,心緒亂得如同一團麻繩。
布幔慢慢被放下來,外面的景色與光線被完全隔絕開來,馬車輕輕一震,隨即開始加速。楊平不知道失去一隻手臂的父親爲何要與兩具屍體留在原地,直覺告訴他這一切不合理的古怪事情之間,隱藏着什麼籌謀。可是從昨天回城開始,一個又一個衝擊讓他無暇思考。
他現在亟需一個解釋,否則可能真的會瘋掉。楊平把疑惑的眼神投向楊彪,他發現後者一直在注視着自己。
“像……真的是太像了……”老人眯起眼睛,慢慢地拍着膝蓋,表情裡有欣慰,也有感慨,更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
“楊太尉,我……”楊平一開口,就被楊彪的手勢制止了。
“彆着急,我會告訴你一切。”楊彪緩緩開口,然後掀開布幔的一條小縫望了眼天空,又迅速闔上,“在抵達許都之前,有些事情,你是必須要知道的。”
“我們終究還是要去許都啊……”楊平心想。
“從何說起呢……嗯,就從你父親楊俊開始吧。”楊彪語速很慢,彷彿每一句話都要含在嘴裡深思熟慮一番。楊平坐在老人家對面,雙腿併攏,把雙手擱在了膝蓋上,聚精會神。
“那還是在光和年間,當時我是靈帝陛下朝中的衛尉,你父親季纔是我手下的一名左都侯。我覺得這年輕人頗有才幹,很是欣賞。他是河內獲嘉人,我雖出身弘農華陰,不過也姓楊,就認他做了族侄。季纔是個幹才,腹中有鱗甲,說一藏十,是個可以託付大事的人……”
說到這裡,楊彪佝僂的身體略微挺直了一些。
“光和四年,在宮中發生了一件大事。靈帝陛下的一位妃子王美人誕下了一位皇子,起名爲協。當時何皇后已經生了太子劉辯,不能容忍這種事發生,便毒殺了王美人。董太后怕協皇子也遭到毒手,便把他接入宮中,親自撫養。後來少帝爲董卓所廢,協皇子踐祚爲帝,就是當今天子。”
楊平歪了歪頭,心裡很奇怪,這些事情都是天下皆知的,何必再說一遍。這時候,楊彪眉毛陡然一揚,用嚴重的語氣道:“可是天下人不知道的是,當時王美人是雙生,一共產下了兩位皇子!”
楊平悚然一驚,一個模糊的念頭飛快地掠過腦海。
“宮中的卜者說雙生大不吉。王美人便找到了當時擔任宮省宿衛的我,央求我將其中一個孩子帶出宮去,否則兩個嬰兒都活不了。我無法拒絕她的請求,也想爲靈帝陛下多留一位苗裔。當時我想,反正這也不是沒有先例,少帝劉辯當初就是養在宮外,然後才接入宮中……”
楊彪的聲音隨即重新低沉下去。
“……於是我就找到了楊俊,請求他把其中一個嬰兒帶出去。以我和他的職權,這件事幹得神不知,鬼不覺。可幾天以後,王美人突然意外死亡,我深深感到雒陽實在太過危險,就連留在太后身邊的協皇子都時時面臨威脅,何況這個沒有任何名分的小孩子。如果他的身份暴露,後果不堪設想。我便找了個機會,讓楊俊帶着那個孩子辭官回老家,對外宣稱是自己兒子。他這麼多年以來,犧牲很大,做得很好,真是辛苦他了。”
楊平已經猜到接下來楊彪要說什麼了,他盯着老人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是說,我不姓楊,我姓劉,我是當今天子的雙生兄弟?”
楊彪雙手環起,遙空一抱,鄭重其事道:“所以你的字不是義和,而是仲和,因爲天子的字是伯和。你流的是漢室皇族的鮮血。”
楊平舔了舔嘴脣,忽然覺得喉嚨有些發乾。這事可真荒謬,前一刻他還是河內郡的一個普通良家子,後一刻就搖身一變成了皇族,而且是當朝天子的親生兄弟,正統到不能再正統的漢室宗親!
這解釋了爲何父親從小把他放在司馬家;也解釋了爲何父親這麼多年對他只有隔閡的恭謹——但是解釋不了從昨天晚上開始的一連串事件。
楊平,現在叫做劉平,深吸了一口氣,決定把楊彪的話聽完。他隱隱地感覺到,自己的身世之謎,不過是一個開始。
“我最初的本意,只是想爲王美人多留一點骨血。她這一輩子只求過我這麼一次,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辜負她。如果沒有什麼意外,你會作爲楊俊的兒子安穩地過完這一生……”楊彪突然突兀地轉換了話題:“可是現在事情起了變化,陛下需要你。”
“需要我?”劉平幾乎失笑,一位九五之尊的君主,需要他這個既無政治根基也無文才武略的一介鄉野草民做什麼呢?
楊彪慢慢用指頭敲擊着膝蓋,雙眼望着厚厚的布幔,似乎想努力看穿它。
“如今的情勢你也是知道的。漢室衰微,朝政完全被曹氏捏在手裡,像我這樣的公卿輔臣,一個接一個地被清洗掉,跟隨陛下從雒陽出來的大臣們已是七零八落。長此以往,曹氏將會是第二個王莽——想要重振朝綱,只靠我們的力量還遠遠不夠。”
劉平自嘲地笑了笑:“您都無可奈何的事情,我又能幫上什麼忙?”
楊彪豎起一根指頭:“陛下光是承受着曹氏的壓力,就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精力。我們需要一位影子,能夠在暗處活動,爲陛下籠絡更多忠心漢室的人,積蓄反擊的力量。你是一位皇族,你的身份可以做許多我們做不到的事情。”
“漢室宗親多了,何必找我這個連名分都沒有的人,誰會相信。”
“但陛下的親兄弟只有你一個,你們的相貌一模一樣,沒有人能代替你!”
車廂裡陷入了一陣尷尬的沉默,寒風頑強地從布幔縫隙中透進來,讓這一老一少都不自覺地縮了縮肩膀。畢竟天氣已是十二月,而許都還在遙遠的前方。
劉平道:“楊太尉當初布這一枚閒子下去,是否已經早有成算?”
楊彪呵呵笑了一聲,味道苦澀:“你太高看老夫了。若非走投無路,我們也不會將你拖進來……可漢室已經到了懸崖邊緣,我們別無選擇,只能錙銖必爭,挖掘每一份可以利用的力量,不放過每一個可能。”
說到這裡,他的語氣越來越激動,鬍鬚一顫一顫。忽然間,楊彪像一頭老獅子挺直了身體,猛地扳住楊平的雙肩:“四百年劉氏基業,不可以毀於我等之手。大漢歷代皇帝,可都在看着我們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