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如今許都令已經全力發動起來,張繡知道這裡不需要自己了。

幾支鳴鏑飛向夜空,在城中各處的西涼騎兵們紛紛收刀策馬,跟隨着他們的領袖穿過昌德門,迅速而決然地離開許都,一如他們迅速而決然地出現。

與此同時,在皇城門口。

“喝!”

又是一聲呵斥,劍鋒鏗鏘交錯,在黑暗中爆出火花。這是第十六次交鋒,讓圍觀的人看得心馳目眩。

交手的兩個人各自退開五步,鄧展的右臂出現了一道長長的血痕,傷可見骨,而王服的衣襟下襬被割斷了半邊。看到這個結果,站在城頭的滿寵和城下的楊修同時皺了皺眉頭。

“王家快劍,如影似電。在下甘拜下風。”鄧展挺直了身體,把長劍倒轉,抱拳讚道,王服面無表情地收劍一揖,什麼都沒說。這一場生死決鬥顯然是王服勝了。鄧展知道,若不是對方手下留情,自己傷得絕不止是一條胳膊。

鄧展隨手撕下一片布裹在傷口上,正色道:“假以五年,在下還想與將軍一較長短。可惜今日不能因私廢公,憾甚。”王服道:“各爲其主罷了。”

說完這句,王服回頭去看自己的“主”。董承此時扶着牆壁,面色鐵青,宛若一尊翁仲。楊修站在董承旁邊,還是那一副戲謔的表情,只是眉宇間隱藏着幾絲狠戾。這兩個人與王服站成一個三角,在黑暗中構成了一幅奇特的畫卷。

城頭傳來弓弦拉緊的聲音,黑暗中對準了王服瘦高的身影。

王服不知道楊修剛纔對董承說了什麼,也不關心城頭隨時可能射穿自己的弓箭,他只是一直盯着董承。直到【www奇qisuu書com網】後者張開嘴蠕動了一下,似乎下達了一個命令,王服這才轉身牽過剛纔的坐騎,翻身上馬。

“逆賊休走!”

鄧展的幾名親隨衝了過來。王服在馬上突然俯身,寒芒直取鄧展。親隨們大驚之下,紛紛後退挺刀護住將軍。不料這一招只是聲東擊西,趁着追兵腳步一滯的瞬間,王服雙腿一夾,坐騎猛地突破了包圍。

“嗖”的一聲,城頭的弓弦響了,一支羽箭正中王服的肩頭。王服身形微晃,馭馬之勢卻絲毫不減,很快便跑離了皇城。不過他沒有朝城門方向,反而朝着城內跑去。

“快追!”鄧展下了命令。

這樣一個高手,在千軍萬馬的戰場上沒什麼用處,但如果孤身一人想在許都搞出點事來,真沒什麼人能阻止。鄧展的虎豹騎親隨從城門蜂擁而出,緊緊追着王服而去。

鄧展望着遠去的隊伍,握緊長劍,把注意力集中在楊修身後。

剛纔王服從楊修身邊疾馳而過,楊修和他身後的高手都沒有動。憑藉野獸般的直覺,鄧展能感覺到那個影子也是個高手,恐怕比王服還厲害,心中頗有忌憚。究竟這個人是敵是友,鄧展還不是很清楚,因此絲毫不敢大意。

楊修看穿了他的心思,指了指城頭,咧嘴笑道:“鄧將軍不必戒懼,我雖不是滿大人的朋友,但也不是他的敵人——至少今晚不是。”

鄧展知道楊修暗指的是什麼。楊修的父親楊彪曾被滿寵抓入許都衛,嚴刑拷打,幾乎送掉了性命,讓城內的士大夫都震惶不已,那件事甚至驚動了荀令君出面干涉。從那以後,楊、滿兩家,已是世仇。

現在兩個仇人卻大喇喇地攜起手來,即便鄧展再魯鈍,也嗅出了其中的異常氣味。這個純粹的軍人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不想摻和到這些紛爭裡來。

“楊德祖,你不去護駕,還留在這裡做什麼,難道要等西涼兵退盡麼?”滿寵的聲音不陰不陽地從城頭飄下來。楊修仰頭道:“只留你與車騎將軍兩人在此,我可不放心。許都令會用什麼手段,在下可是一清二楚。”

滿寵的面孔從這角度望上去,顯得曖昧不清:“不,你並不清楚。”

急遽變了臉色的,不是楊修,而是站在一旁的董承。

【3】

趙彥一口氣跑到車騎將軍府,肺部已經快爆炸了,呼出的氣息都是辣辣的。對這麼一個從小讀書的士族子弟來說,這種運動量有點太大了。

車騎將軍府靜悄悄的,似乎一個人都沒有。他停下腳步,扶住膝蓋大口喘了半天氣,然後試探着推了推大門,門是虛掩的,“吱呀”一聲打開了。趙彥邁步進去,看到董妃提着一個竹邊燈籠站在影壁之前,表情疲憊而淡然。

“彥威?”董妃露出訝異的表情,顯然她沒意料到第一個踏入府邸的是他。

“快走吧!”趙彥顧不得寒暄,一把抓起董妃的袖子,就往外拽,“你父親起兵反曹,現在被外兵截殺,許都衛的人就要來董府抓人了!”

他一分辨出張繡的西涼騎兵,立刻就推測到了真相。西涼兵入城之後,許都的局勢幡然逆轉,董承敗局已定,董妃的處境將陷入前所未有的險惡。

以他的估計,即便荀彧和滿寵做了萬全準備,徹底肅清餘黨也要花上一段時間。這期間的混亂局勢,將是董家人唯一逃生的機會。一念及此,趙彥這才心急火燎地趕來董府。

董妃有些狼狽地甩開趙彥的手,趙彥以爲她還在害羞,急道:“都什麼時候了,快隨我出城!”董妃卻停住腳步,把燈籠舉得高高。趙彥發現她的神情有些淒厲,握住燈籠提手的指關節青筋畢現。

“趙彥威!我父親若是事敗,漢室也就完了。這個時候你不去保護皇上,到我這裡做什麼?”

這是一個無理取鬧又有些自大的問題,可趙彥偏偏被噎住了。他是大漢臣子,都城大亂,他應該第一時間去護駕纔是。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爲何鬼使神差地跑來救皇帝的妃子。

“我哪裡都不去。”董妃把燈籠擡到齊肩的高度,語氣堅定。“以往父親每次出門,我都提着這個燈籠在門口等候,今日也不例外。我董家累世深受皇恩,不曾縮頭貪生。我就在這裡迎接父親回府。若是曹賊到此,我便要在這燈籠下,看清這些亂臣賊子的面貌!”

看到董妃說得如此決絕,趙彥一時無語。他沒想到平時那個刁蠻任性的大小姐,居然有這樣的氣節,又是心痛,又是慚愧。饒是他智計百出,此時也不禁茫然失措,不知是該擊節讚美,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綁走了再說。

“少君,可是……”

董妃忽然苦笑了一下:“我這幾天總是做夢,夢裡盡是鮮血,果然應在了今日。我死不足惜,可惜了漢室這點兒骨血。”她摸了摸隆起的肚子,神色有些黯然。這胎兒才七個月,行不成託孤之事,不然託付給趙彥,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趙彥一拍腦袋:“對啊!這是陛下的龍種,漢室血脈!你豈可因小名而廢大義?”

董妃眼神閃過一絲笑意:“我意已決,彥威你不必說了——再說了,從小時候算起,你說的話,我何時聽過了?”她發出一陣輕鬆的笑聲,彷彿回到童年,趙彥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

不知何時,一片厚重的陰雲倒覆在這座城市上空,宛若黑森森的箕斗,看來將有一場大雪。凜冽的寒風憑空流轉在將軍府前,不僅帶來幾絲血腥味道,還順便帶來了遠處急促的馬蹄聲。

“彥威你莫要難過,你來找我,我已經很開心了。”董妃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臉,細心地把上面的血跡擦乾淨,略顯浮腫的手指滑過他的嘴脣、喉嚨,最後停留到了前襟。

正當趙彥以爲要發生點什麼的時候,董妃一把揪住前襟,把他拽到面前,用極低的聲音說:“我如今要你去做一件事。”

“什麼?”

“自從寢宮大火之後,陛下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我數次相詢,都被伏壽那個賤人阻撓。你一定要代我搞清楚這件事,否則我母子死不瞑目!”說到最後一句,董妃面色變得有些猙獰,纖纖細手死命掐住胸襟,彷彿把它當做什麼人的脖子。

趙彥見她說得無比鄭重,便按下心中驚駭,先自答應了下來。他正欲問可還有什麼證據或線索,馬蹄聲已經逼近,董妃突然鬆開手,猛然一推,把他推入董府黑漆漆的門洞內。

一名騎士出現在府門口。董妃認出他的臉,正是那名親自押送張宇出京的魏將。奇怪的是,他渾身血污,背上還插着一支羽箭,一點也不像是來緝拿叛臣家眷的。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麼,王服已經從馬上翻下來,大聲道:“你父親已敗,派我來救你出城!”

董妃愣怔間,正要拒絕。王服卻沒有趙彥那等好脾氣,攬住她粗大的腹部,雙臂用力生生把她抱上了馬去,隨即自己也跨了上去。王服近乎搶親般的粗暴嚇住了董妃,她乖乖地不再反抗。由於雙足無處可踏,她兩隻手只得緊緊抓住王服的腰帶,生怕跌落下去。

王服顧不得張望四周,一甩繮繩,帶着董妃飛快地離開。他們離去不到片刻,大隊虎豹騎的士兵蜂擁而至。

董承的家族在戰亂中離散,他的妻子也已病逝,目前董府裡唯一有政治價值的,只有懷着龍種的董妃。王服和董承早有約定,若大事不濟,他務必要接上董妃,逃出許都。

爲首的虎豹騎隊官迅速做出了判斷,只留下兩個人看守董府大門,然後下令全軍繼續追擊。搜查董府的工作,等到許都衛趕到再做不遲。

這個決定救了趙彥一命。

兩名士兵只能看住大門,趙彥趁機悄悄地從董府側牆的狗洞裡鑽了出去,這個狗洞還是董妃以前告訴他的,想不到今日派上了用場。今夜對他來說,可真是歷經磨難的狼狽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