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山谷中,衆人圍成了幾堆,不時傳出幾聲低語。
“到底出什麼事了?”大家都很疑惑,空氣中浮動着的,盡是不安。
趙柳說的最後一件事雖然很嚴峻,但致命程度也不必先前那些強多少。就好比房頂已經被風掀開的房子,還怕牆上、地上再多幾個洞嗎?
可之前難題接踵而來的時候,徐庶一直保持着鎮定,很積極的想出了很多很有針對性的策略。爲何偏偏聽到最後這條,就爲難成了這般模樣呢?
衆人交頭接耳的互相詢問着,一邊看向山谷中水聲傳來的地方——元直將軍已經一個人在那裡徘徊幾個時辰了。
“小六,你到底說什麼了?是不是還有什麼沒告訴大家的?”潘璋性子憊懶,而且還是個自來熟,一路上已經跟大夥兒混得很熱絡了,扮兇相嚇唬人的動作也做得很自然。
“沒有啊,剛纔不都是當着大夥的面說的?”趙柳哭喪着臉,他已經被人這麼追問好幾次了,心裡既是惶恐,又是疑惑,怎麼也想不通,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麼。
“那倒也是。”潘璋倒也不是不講理,“可那也沒什麼問題啊?就算西涼軍和郭太沒勾搭,這不一樣是個必死之局麼?”他轉頭看向裴元紹:“有什麼不同?”又轉向管亥,口中唸唸有詞:“有什麼不同?”
見二將都是搖頭,他攤攤手,曬道:“沒有吧?西涼軍的勢頭雖猛,但畢竟還沒越過安邑,如果咱們有本事配合白波,攻下聞喜城。死局就解了,就算二敵之間有勾結,西涼軍的爪子也伸不過來,不是麼?除非……”
“除非?”他話鋒一轉不要緊,衆人的注意力都被他給吸引過來了。現在的疑問,不就是不知道元直將軍到底爲什麼而犯愁呢?
“除非……”讓大家失望的是,潘璋咂咂嘴,居然沒詞兒了,他那個除非。純粹是話癆屬性的影響,順口胡咧咧出來的,他壓根就沒想法。
“嗨!”衆人齊聲嘆息,又是失望,又是惱恨。被潘璋當做罪犯盤問了半天的趙柳,更是露胳膊挽袖子,顯然打算算後賬了。
就在這時,一個平靜的聲音突兀響起:“除非郭太勾結的不是董卓,而是其他什麼人。”
“是誰?”潘璋一愣,下意識問道。
“那我怎麼知道?”馬忠用討論晚飯吃什麼的語氣,隨口道出了真相:“反正是董卓以外。又能對咱們的任務造成影響的人唄。”
“董卓以外,不就只有……他們,會對咱們的計劃造成影響?”衆人都是不明所以,只能繼續向馬忠追問。
可馬忠也只是仗着旁觀者清的優勢。搞清楚了徐庶躊躇猶豫的由來,讓他說明其中的奧妙,那就太難爲他了。
他的窘迫持續的並不太久,沒說幾句。就有人互相爭執起來,把他晾在了一邊。
“還能有什麼影響啊?怎麼做都是死路一條。何必爲了別家的事冒這種險呢?萬一白波也和黑山一樣,那豈不是……”
“你說什麼?楊帥他們豈是黑山那些覺得自己翅膀硬了就忘恩負義小人?”
“俺是說如果……知人知面不知心,兩年不見,你怎麼知道別人心裡想什麼?”
“楊帥他們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漢!”
經過了山路的漫長跋涉,好容易到了終點,卻又噩耗連連,饒是跟到這裡的多有百戰精銳,軍心還是難以避免的發生了動搖。
爭吵持續的時間並不長,喧囂聲驚動了沉思中的徐庶,後者驚訝之下,差點以爲是敵人奇襲,匆匆趕回來後,才發現是虛驚一場。
問過事情的經過,徐庶先是深深的看了馬忠一眼,此人的表現很是讓他有些意外。最初潘璋舉薦的時候,徐庶本以爲馬忠和潘璋應該差不多,是對臭味相投的酒肉朋友,可實際一接觸,他發現馬忠的性格和潘璋完全不一樣。
前者低調,後者張揚;前者沉默寡言,後者完全就是個話癆;馬忠的功利心也比潘璋差得遠了,以徐庶的觀察,這人的武藝雖然不錯,卻很有幾分隨遇而安的味道,如果真的讓他回書院當教習,說不定他乾的比現在開心多了。
說不定正是因爲這樣的性格,所以他才能在沒有任何準確情報的情況下,一口道出了事情的真相吧?
此人的出現的確是個意外之喜,想在這個死局之中殺出一條血路,說不定正要依靠此人冷靜的分析和判斷呢。
“壽恩說的沒錯,本將擔心的,正是長安方面,有董卓以外的人與郭太勾結,這樣一來,咱們的目標就不得不改變,或者說擴大到重創郭太了。”
“哈?”潘璋的下巴差點掉到地上,目標的的確擴大了,但擴大的程度未免也太大了吧?
“元直,你說重創郭太?可是小六剛剛也打探過了,郭太也是擁衆十餘萬,其中不乏從中平年間就上了戰場的老兵和悍匪,對了,他背後還有匈奴人撐腰……主公又沒在這裡,河內的降卒你都留在後方做接應了,就憑咱們這百十號人,加上被西涼軍揍得滿臉是血的白波……這,這生意有賠沒賺啊!”
徐庶並不解釋,直接反問道:“文珪,你怕了?”
“怕?誰會怕?”潘璋一蹦老高:“大丈夫醉臥沙場乃是本分,有什麼可怕的?”藉着火氣嚷嚷了幾句,他又有些心虛,低聲嘀咕道:“只是這有死無生的買賣,不划算啊。”
在場衆人雖然沒人附和,但眼神中流露出的心有戚然的眼神,無疑表明了內心的想法。
徐庶清楚衆人的想法,如今青州形勢大好,留在主公身邊,就算不冒大風險,將來也是水漲船高之勢。若是有外敵入侵本土。衆人自然要以死相拼,就算面對強敵也不退縮,可現在是救援白波,成功了固然是大功一件,失敗了對青州也沒多大損失。
最壞的情況,也可以設法突入重圍,接應楊奉等頭領撤走,犯不上爲了青州本勢力以外的勢力,把身家性命全部押上去。
就連裴元紹、管亥這些同爲黃巾一脈的將領。眼神中流露出的都是遲疑和困惑,也只有摧鋒營那幾個資格最老的老兵表現得很堅定。儘管李樂當初挑選他們出來的時候,特意挑的是沒有親眷的單身漢,但出身於此的感情,卻也不是說割捨就能割捨了的。
心中明鏡一樣。徐庶不再和潘璋糾纏,轉向衆人,朗聲說道:“各位奉了主公的委派,與徐庶同來河東,想必和庶一樣,都已存了百死報效之心。不過,現在的形勢險惡。比預想中更甚十倍,正如文珪所說,完全可以算是有死無生之局面。”
他環視一週,將衆人神情盡收眼底。一字一句說道:“自古艱難唯一死,如今正是男兒建功立業之時,主公遠在千里之外,無法盡知此間情形。若各位覺得庶的決定太過沖動。可以就此回返,無論將來有無再見之期。庶都不以此向各位追究。”
人羣一陣騷動,誰也沒想到,徐庶竟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這不是鼓勵大夥兒臨陣脫逃嗎?在青州勢力從無到有經歷過的無數場戰鬥之中,從來就沒發生過這種情況!
跟徐庶來的,要麼是潘璋這樣功利心較重的,要麼是但大無畏的,無論是怎麼想的,被視爲膽小鬼這種事,都是無法忍受的恥辱。
臉漲紅了,拳頭握緊了,不少人看向徐庶的眼神中都帶了幾分不善。
徐庶一點都不懷疑,自己若是再用犀利的語氣刺激人,就會有人站出來與自己理論,但他一點改弦易轍的意思都沒有。
“某知道各位的想法,各位不是貪生怕死,不是對主公的忠誠不夠,只是覺得沒必要爲了連盟軍都算不上,處於絕境的一羣人送了性命。這種想法對或錯,主公認同與否,庶不敢妄言,但有一點是肯定的……”
徐庶加重了語氣:“那就是主公起兵以來,無論是單身赴險,還是臨陣對敵,有犧牲,也有退卻,但他從未因爲局勢險惡而放棄任何一名友軍或屬下!某以爲我青州之所以百戰百勝,威震天下,靠的就是無畏的精神,和彼此之間的信任!”
擲地有聲的話語在山谷間靜靜的迴盪着,看着少年將軍驟然嚴肅起來的面容,衆人眼神中的不服氣和憤懣慢慢斂去,代之的是深思。
“准許人回去,不是臨陣退縮,而是一個機會,向主公請問的機會。主公到底怎麼想,庶猜不到,也不會去猜,庶只知道,主公鄭重將河東事交付與我,我就要盡力完成。”
徐庶肅容道:“現在,願意留下來隨某送死的,請踏前一步,餘下的人,由文珪率領,原路返回。”
“什麼?”潘璋又驚又怒,一蹦老高,可還沒等他說些什麼,摧鋒營的十幾名老兵已經大聲應諾着,齊齊向前踏出了一步。
“某等願與將軍一道送死!”
緊接着,管亥聳了聳肩肩,和霧隱軍的幾十名同僚一同站了出來,口中還輕聲說着:“抓俺從軍的是你,一道在徐州搞刺殺的還是你,一起在泰山激戰,殺得臧霸那些狗賊屁滾尿流的也是你,現在你要拋棄俺,嘿嘿,想也別想。”
幾乎就在同時,裴元紹一邊小聲嘟囔着,一邊和水匪中最得力的幾名部下站了出來:“上次子義將軍去衝陣,就嫌棄俺,不肯帶着俺,這次沒人能挑俺騎術不成的毛病了,傻子才走呢。”
馬忠什麼都沒說,卻也絲毫沒落後於人,無聲無息的踏前一步,把老友潘璋給晾在了原地。
潘璋本來正要與徐庶理論,結果一看這架勢,他也顧不上理論了,連忙向前跳出一步,叫道:“元直,你忒乾脆了吧?俺哪有說要走?走了那麼遠的路,來聽個消息就回去……俺又不是探子!壽恩你也不仗義,好歹拉兄弟一把啊?怎麼能悶聲悶氣的自己發大財呢?”
馬忠頭也不回的反擊道:“你自己不是說,這是賠本生意嗎?誰敢拉着你一起賠本啊?”
“那是比方,打個比方而已!”潘璋振振有詞的說道:“做生意這種事,本來就是有賺有賠才最合理,有的時候啊,人不能太執着了,就算明知道是賠錢買賣,也得砸了本錢進去之後,才能見分曉不是?”
“你還做過生意?我怎麼不知道?”
“那也是比方,比方而已……”
潘璋的理論最終也沒解釋囫圇了,因爲徐庶發話了。
“很好,既然大家都願意同生共死,有些機密事也不妨說一說了……”
徐庶要說的,當然是王羽、賈詡對長安局勢的分析。長安方面想要發動,就必須得有人牽制住董卓軍的主力,更理想的結果是再有幾支聽話的,肯在外呼應,甚至在關鍵時刻,進京勤王的部隊。
青州太遠,鞭長莫及,而且大臣們也未必喜歡集聖寵於一身的王羽。最近、最直接的是西涼的馬騰、韓遂,河東白波,益州劉焉;較近的是荊州劉表,兗州曹操,洛陽呂布,河內張揚。
看起來選擇很多,可認真研究一下就會發現,其實長安方面的選擇餘地很小。
劉表、劉焉對勤王一點興趣都沒有,獻帝如果死了,或者被董卓廢了,他二人都是有資格名正言順繼承大統的。
馬騰、韓遂自己就是叛軍,就算接受了招安也不會有多大改變。更重要的是,董卓的根基本就在西涼,馬、韓根本無法與董卓競爭。
呂布、張楊實力有限,攻不破西涼軍的防線;曹操雖然有心,也有實力,但他一方面還要面對青州的壓力,根本抽調不出足夠的力量。要知道,他要勤王,同樣要突破宛城張濟的防線,其後要面對牛輔在上洛、武關的第二道防線,才能抵達洛陽城。
最佳的選擇,就是白波。
唯一的問題是,白波和王羽牽連過多,王羽當年離開河東,面授機宜的時候,曾鄭重叮囑楊奉、韓暹,讓他們只管安守本分,不可冒險捲入諸侯之間的紛爭。
王羽當時在楊奉等人心目中的地位很高,他的忠告,幾人當然會放在心上。若是從那之後,王羽就銷聲匿跡了,楊奉等人倒有可能把這話忘掉,可這兩年,天下誰人不知王鵬家,中原哪件大事和王羽脫得開關係?
楊奉一干人早就把王羽視若神明瞭,他的話自然會被當做神旨綸音,長安方面根本無隙可乘。
當然,白波的存在牽制了了西涼軍的兵力。但問題是,白波從始至終都是居於防禦地位的,他們的牽制一點都不牢靠,李傕等人隨時可以抽身退出戰場。至於勤王什麼的,那就壓根沒法指望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隱藏在白波身後,可以取而代之的郭太,正式進入了長安反董士黨的視野。
“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只是設法幫白波脫身,就算成功的全身而退,郭太也會取代楊帥等人的作用。以目前的狀況而言,只是突圍的話,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就事先預定的路線來看,被截殺俘虜的損失,大部分會落在郭太手上,成爲對他實力的補充。”
徐庶沉思了那麼久,已經把整個局勢分析得極爲透徹了,此刻侃侃而談,衆人也是很輕易就理解了。
“西涼軍的實力保存完整,對我軍是有利的,就算有法可想,我們也應該儘量避免對其的打擊。所以,歸根結底,完成任務的最佳方式,就是設法重創郭太,一勞永逸的解決所有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