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帳下諸將,曹操突然有些恍惚。
坦白說,他很羨慕王羽,最羨慕的不是王羽的名聲和成就,而是對方麾下的那一票文臣武將。
曹操的用人理念和袁紹大爲不同,比起名聲、出身這些光彩奪目的表面文章,他更看重實效性。
名士,當然要有,這些出身世家,從小就接受正統教育的人是很有底蘊的,喜歡誇誇其談很多,但務實者同樣不少。
除了學識、智謀這些可以直接衡量的本領之外,名士的潛勢力,長袖善舞的本領,也是穩定地方,選拔人才,募集資源所必須的。
不過,正所謂家無二主,尊無二上,陣營中沒有名士肯定不行,但太多了也是麻煩。這些人都自大慣了,類似荀文若那種性情謙和,且表裡如一者,實在少之又少。平時清談尚要爭個上風,在軍中參贊,爭權奪利的戲目還少得了嗎?
袁紹接手後的冀州,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要不是郭圖那幫人煽風點火,河北的形勢怎麼會變得這麼惡劣?
沮授有謀,有威望,大局觀極好,是當之無愧的王佐之才;顏、文驍勇善戰;麴義悍不畏死;張頜智勇雙全;高覽沉穩堅毅……如果袁紹不將沮授調回鄴城,不剝奪他的兵權,龍湊那一仗的勝負就很難說了。
王羽的紙甲雖然神妙,但也不是當真就無敵的東西,如果河北名士們不勾心鬥角,別說紙甲,就算王羽逆天的搞出幾萬副鐵甲又能如何?
所以,曹操對名士的任用一直相當謹慎,招攬的幕僚中,真正能稱得上天下聞名者,不過荀彧等寥寥數人,多數不過是沒什麼聲望的地方豪強罷了。
而且這些名士手中沒多少實權,職責不過參贊軍務罷了。爭風頭,沒問題,只要有所約束,不把這股風氣帶到軍中就可以了。
他真正任用的只有兩種人,親族和寒士。
倒不是他不知任人唯親的弊端,實在是他這些親族在他起家的過程中,給予的幫助太大了,大到他根本無法忽視。而且他這些親族也確實有本事,世風也是如此,他沒理由不用。
但隨着勢力的擴大,這種用人方式的弊端也逐漸顯露了出來。簡單說,就是上下尊卑不夠分明,使得他的權威性有所動搖,就像現在這樣。
寒士是曹操最喜歡任用的一類人才,這些人出身寒微,非常善於把握和珍惜機會,執行命令很嚴格,態度也很端正,任勞任怨不說,因爲沒有人脈和名聲,用起來也放心。
袁紹對沮授的猜忌,其實是一種必然。換成是曹操,一樣會擔心,只是他處理的手法可能更講究點,不象袁紹那麼簡單粗暴,讓人一眼就看穿罷了。
沮授在冀州的聲望太大,人脈太廣了,袁紹奪冀州,靠的就是這個,他焉能放心的將兵權盡數委於沮授之手?他也擔心沮授照貓畫虎,給他來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啊。
若是沮授出身差點,袁紹就沒這種擔憂了,沒有足夠的人脈關係,就算擁有數萬精兵,頂多也就是困守一地,想席捲冀州卻又談何容易?
不過,袁紹講究太多,看不上那些出身寒門的人,也只好繼續糾結了。
但曹操沒有這些壞毛病,他很喜歡任用寒士,他的麻煩是,這種人不好找。
名士容易找,名聲在外,還有人幫忙舉薦,你想看不到他們都難。但這些寒士就麻煩了,沒有深入接觸,沒有給他們提供施展的舞臺,誰能慧眼識珠?在茫茫人海中尋找,那還不是海底撈針麼?
在這方面,曹操的進度遠遠落在了王羽後面,直到現在,也只有典韋、樂進、史渙等寥寥幾個成果,比之青州的羣英薈萃差得不止一點半點,這纔是他最羨慕王羽的地方。
泰山王家人丁不旺,幾個親族也是平平,所以青州軍中沒有親族的地位;而王羽施政方針又與衆不同,除了青州本地人之外,對其他名士也沒多大吸引力;但他就是眼力好,從行伍、草莽中簡拔英才,一找一個準,都是既有本事,又忠心的。
這超凡的眼光給王羽帶來了極大的便利,曹操私下裡調查過,發現青州刺史府和將軍幕府運轉的效率極高,無論多大的事,只要王羽與幾個關鍵人物商議過後,整個青州就會圍繞既定方略運轉起來。
屯田,前期的準備只用了短短的兩三月,去年冬天還在與黃巾激戰,到了春天,整個青州上百個屯田點卻已經運作起來了!秋天的收成不如動亂前的青州,但比之中平年間,卻是天壤之別。
其後的選士、開海、鹽政、商貿,短短半年多的時間,一項項政令有條不紊的推行了下去。因爲時間尚短,還沒見到太大的效果,可單就這份效率來說,就足以讓人驚歎了。
能有這樣的效率,歸根結底,還是用人用得好,帶來的提升。
王羽說句話,青州上下無不凜然遵行,當然也會提出意見,卻都是從拾遺補缺的角度提出的。無論最終會不會被採納,都不會有意氣之爭,所有人都是朝着一個目標在努力。
簡而言之,青州的最大特色,就是沒有內耗。沒有內耗,效率就高,效率高了,自然兵精糧足,無往不利。
要是在青州,就算打了敗仗,會有人在所有人面前衝着王羽大呼小叫嗎?
當然不會有。就算有,也不會在軍議上。
曹操自忖不是很拘泥小節的人,若是部下有什麼怨懟或不滿,當私下裡吼幾聲,他也只當是清風拂面,全然不會放在心上。而夏侯淵這個族弟當衆衝着他大叫大嚷,這就不是脾氣好,能忍就能對付過去的了。
換成樂進等人,肯定不會這麼沒規矩,真不識大體,自己也可以行軍法立威;
若是荀彧、程昱等人,他們壓根就不會犯這種錯誤,就算在私下裡,他們提異議的時候都是繞着圈子說話呢,何況當衆咆哮?
也就是這些親族,手心手背的,又自覺佔着理,讓自己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只能耐着性子給他們擺事實,講道理,憋悶得很。
可是沒辦法,這就是現實,沒有王羽那種神奇的眼力和不顧一切的勁頭,就只能在妥協之中求進步,將局面一點點的導向正確的方向。
“二位呂將軍到了沒有?”
曹操這個轉折實在有些突然,親衛愣了一下才答道:“回稟主公,二位將軍正在帳外聽令。”
“快,快請他們進來……不,某親自去請。”說話間,曹操轉過帥案,快步走向門外,看也不看夏侯淵和曹仁一眼,像是將剛纔的衝突忘了似的。
“孟……”夏侯淵急了,擡手就要攔人。
放着大事不說,卻親自出門迎接他們?憑什麼啊?這仗敗就敗在這倆廢物身上了,不給他們臉色看,已經是看在分屬同盟的份兒上了,還值得給他們這樣的尊重不成?
一旁曹仁手疾眼快,一把扯住了夏侯淵,用力極大,以夏侯淵的力氣,一時也是掙脫不開。
曹仁湊在夏侯淵身邊,低聲道:“妙才,你要做什麼?”
“當然要說個清楚,哪有這麼不明不白就……”
“你不說,主公遲早也會解釋,沒人當你是啞巴。現在可是在軍議,你這麼大呼小叫的,讓主公的臉面往哪兒擺?”曹仁損失不大,所以也比夏侯淵冷靜得多,他早就看出曹操臉色不對了,剛纔說話,也是替夏侯淵開脫的意思。
曹操說是去迎接呂家兄弟,其實是想借着這個機會,將剛纔的尷尬氣氛帶過去,以免夏侯淵太過不知進退,逼得曹操不得不行軍法,以維護尊嚴。
這道理,曹仁一眼就看明白了,自然要攔住夏侯淵,不讓他繼續糾纏,令場面更加惡化。
這頂帽子有點太大,夏侯淵頓時就冷靜下來了,急忙解釋道:“某可沒有冒犯主公的意思,只是……”
見呂曠兄弟已經到了門前,曹操一臉笑容的迎了上去,曹仁快速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主公也沒有計較之意,你且不要多說,等私下裡再去尋孟德道歉便是。”
“也好。”夏侯淵想想也是,連忙點頭。
“曠敗軍之將,怎敢勞曹將軍大駕親迎,死罪,死罪。”見曹操親迎,呂曠也是大吃一驚,連忙躬身下拜,連道惶恐。
呂翔不敢遲疑,也隨着兄長一躬到地,心下卻是又驚又喜,暗贊自家兄長料事如神,曹操竟然真的以禮相待,其意甚誠。
看來,不但今天這一劫平安度過,說不定還能因禍得福呢!
曹操搖搖頭,一臉沮喪的自責道:“誒,今日之戰,是操指揮調度不利,中了王羽的計謀,故而大敗而回,連累二位將軍損兵折將,已是心下不安,又豈能推諉於人?明光、子升如此多禮,愧煞操也。”
“將軍何出此言?”夏侯淵的質問,呂曠兄弟在外面多少聽到了一些,此刻臉上的驚訝倒有一多半是裝出來的,另一半纔是對曹操反覆強調中計的疑惑。
“幽州地廣人稀,民風彪悍,對敵的又是鮮卑、烏桓諸胡。諸胡生長於大漠草原,來去如風,步卒與之對敵,原有諸多不利之處,故而幽州精銳,盡在騎兵,步卒頂多不過守城、維持治安罷了……”
這一次,曹操倒是沒有轉移話題,但說的話,表面上也與先前的話題關聯不大,但仔細一琢磨,就知道他的意思了。
迎戰的決策是曹操做出的,衆將也沒有反對的意思,因爲公孫瓚的主力不在,大家誰也沒把田楷率領的幽州步卒放在眼裡。結果,青州軍還沒出手,曹軍就被打了個灰頭土臉,曹操這才下令後退。
顯然,曹操一直說中計,應該與此有關。
“田楷的部衆何來?不過招降納叛,挾裹了諸郡的郡兵而已,跟在青州軍後面,打打順風仗還可以,擺明車馬的對戰,他們有何能爲?”
程昱大有深意的望了夏侯淵一眼,然後從容出列,問道:“那今天,田楷人數略少,卻與妙才將軍戰了個旗鼓相當,這中間莫非就是主公說的詭計?”
“其實也算不上詭計,”曹操意興闌珊的揮揮手,苦笑道:“同樣的招數,吾已經見識過了,結果一時不察,卻又在同一招上吃了大虧,真是讓人情何以堪啊。”
“同樣的招數?”夏侯淵先被曹仁勸住,然後又得了程昱的暗示,本想着安分着聽完,結果聽到這裡,還是不由自主的奇道:“咱們不是第一次跟王羽交手嗎?”
他今天這麼暴躁,其實也與對手有關,王羽出道以來,正面戰場上從沒打過敗仗,隱隱有了天下第一名將的勢頭。誰能打敗王羽,就能將這個稱號收入囊中,試問天下武人,又有哪個不動心?
反過來,打輸了就糟了,會成爲王羽登頂的階梯,被人釘在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就算河北大戰最終還是四面合圍,解決了王羽,曹軍衆將的名聲也完了。就像是漢軍衆將對上項羽似的,項羽最終是輸給了劉邦,但有多少人會認爲劉邦,或者漢軍的哪個將軍是楚漢爭雄時代的第一名將?
有想於此,他的急躁也就可以理解了。
曹操面露蕭索之色,長嘆道:“第一次用這招的人,雖不是王羽,但最終也敗在了王羽手下,而在那人手下,我軍一敗塗地,操也是因此爲天下人所笑啊。”
“莫非是……徐榮徐公卿?”滎陽之戰,是曹操永遠的痛。
第一次指揮大規模會戰,第一次一敗塗地,全軍覆滅,夏侯淵自曹操起兵開始,就一直在他身邊不離不棄,焉能不知?若非這仗敗得太慘,把起兵時積累的家底全都賠進去了,這兩年大夥也不至於這麼艱難,連質子都送出去了,才勉強拿下東郡。
“主公的意思是……王羽把青州悍卒打散,摻入了幽州步卒之中?難怪,難怪幽州軍可以展開五角梅花陣,而且還應用自如,聚散自如,竟是隱隱有了強軍之勢!”
突然插話,自問自答的是樂進。
樂進出身寒微,是曹操起兵之際,從行伍間提拔起來的老兵。雖然在軍中的地位不高,但卻深受曹操信重,時常就軍事問題做商討。滎陽之敗,讓曹操刻骨銘心,他和樂進沒少總結經驗教訓,反覆推演。
曹操當時統帥的是聯軍,人心不齊,指揮不便,這是失敗的主因。然而,徐榮的兵馬,也是七拼八湊來的,有洛陽的北軍、有長安來的邊軍,還有董卓從河東、弘農帶來的郡兵等等。
曹操那時能直接指揮的部隊有一萬左右,嫡系的私兵也有五千;而被董卓的提拔成中郎將之前,徐榮就是個普通的雜號將軍,直屬的兵馬和校尉差不多,只有兩千多。
在軍隊構成方面,雙方是在同一起跑線上,或者徐榮還相對落後的,但雙方在那一戰中的表現卻大相徑庭。
徐榮的部隊如臂使指,運轉自如,發動猛攻的時候,連車懸陣這種傳說中的陣法都能運用自如。擺陣勢很簡單,紙上談兵更容易,但能實際運用在戰場上,那就大不簡單了。
那可不是看幾本兵書,揮揮手,隨便下幾個命令就能解決的問題。
怎樣才能用最簡單的命令,讓軍隊完成最複雜的操作?將兵的契合度不夠,中軍的命令能否傳達給全軍將士?軍隊的訓練不足,就算指揮到了位,士兵能不能跟得上指揮?
這些問題解決得不好,就算懂再多兵法,也不過是個趙括罷了。
以董卓對外系將領的猜忌,徐榮根本不可能有太多的時間掌控部隊,那他是怎麼將一支雜兵打造成精銳之師呢?
這個問題困擾了曹操很久,最後靠着鍾繇幫忙,才從胡軫這個當事人那裡得知了真相。
“吾一心只放在與王羽鬥計謀,想着如何實現分進合擊的戰略,提防他潛在暗處的伏兵,卻沒想到他竟是在幽州軍中做了文章。”
曹操深深嘆息道:“王鵬舉一向擅用疑兵,他既然將目標放在了我軍身上,就不會沒有後手,我軍卜一接戰就落了下風,若不速退,等戰事膠着,再退就來不及了,唉!”
一時間,衆將皆是默然,只有夏侯淵不甘心的嘟囔道:“也未必吧,既然青州軍已經散入幽州步卒之中,那頂多也就再有趙雲的伏兵而已,前陣擋不住,就變陣啊,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呢。”
衝軛陣的精要就在於各陣互相呼應,前軍退,敵軍若追擊,就會遭到後軍和中軍的夾擊,前軍穩住陣腳後,也會加入反擊,而不是敗退了就站不住腳。所以,就算呂曠的右翼完全崩潰,也沒什麼可怕的,讓曹仁頂上去就是了。
劉岱膽子不大,援軍可能來的很慢,王羽也有可能用疑兵牽制,讓他疑神疑鬼。但同樣的,王羽也沒什麼後手了,趙雲的騎兵到底在不在戰場附近還是兩說呢,難道他還能指望與高覽對峙的劉備來幫忙嗎?
“哪有這麼簡單。”曹操冷笑道:“青州軍的重甲步卒還在中軍,等兩軍全面打起來,他親率催鋒營攻我中軍,誰能當之?妙才你能嗎?”
“……”夏侯淵不說話了,連混雜了青州軍的幽州軍他都應付不過來,催鋒營偌大的名頭,可都是一仗一仗打出來的,他又哪有必勝的信心?
見夏侯淵臉漲得通紅,程昱生恐他又鬧脾氣,趕忙打岔道:“主公,我軍退避,劉使君那邊又……這東線的掎角之勢,已然被破了,爲之奈何?”
曹操擔心王羽設伏兵,對劉岱半渡而擊,但同時也擔心劉岱小心過度,不肯來援,很是糾結。結果吃了敗仗之後,劉岱那邊的信也到了,說是發現了歷城方向出現的青州軍,故而不敢輕動,果然是沒來增援。
曹操最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
接下來,曹操只能選擇退兵,或者在樂平死扛王羽了,劉岱的援軍也許回來,但時間卻難說得緊。對曹操來說,形勢相當不利。
“沒辦法,形勢逼人,想盡收全功是很難了,與其冒險作戰,不若退上一步,暫且維持住戰線不失,等待本初兄掃平黑山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