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繡每日認真聆聽《聖母經》,被牧師認定爲表現良好,提前兩日放歸自由。
離開小黑屋的當天正逢禮拜日。他還跟着牧師歡歡喜喜的到教堂參加了一次禮拜。
禮拜上,他聚精會神的傾聽佈道,專心禱告,虔誠的唱聖歌。儼然一副入教積極分子模樣。
這一切,丁家灣的幾名牧師和簡先生都看在眼裡,對他十分滿意。
只是令大家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切不過是張繡虛與委蛇,麻痹他們的表象而已。在他內心深處,仍不希望在這小河邊從事工匠賤業,他希望去找曹操,把這侮辱自己的仇敵的腦袋擰下來,以祭奠已逝叔父的在天之靈。
於是當日,他又勾結一批親信決計外逃,只不過這一次願意跟他離開的親信比上一次又少了不少,只剩八個人。一行九人於次日深夜悄然離去。這一次他們比上次小心的多,爲避免被本地百姓發現,他們專挑人跡罕至的地方走,且絕不進鄉村。
然而,世事難料,計劃不如變化。在走了兩天兩夜後終在一座大山裡被一名放牛娃發現。他們甚至一度想要殺人封口。
可怎奈放牛娃騎着牛跑得飛快,他們追之不上,眼睜睜看着放牛風一樣的衝下了山。
接下來的幾天裡,到處都是搜山的當地戎衛衛士和手持耕具的當地民兵,各處關卡被教會的人堵的嚴嚴實實,連水源都有專人駐守。
害得張繡幾人在深山老林裡捱餓受渴兩天之久,最後終於堅持不住出山投降。
於是,他們一行九人又坐上了熟悉的囚車,出奇的回到丁家灣,懲罰跟上一次一樣還是蹲半個月小黑屋。
每天依然好吃好好喝招待,賜予他們大筆的時間,卻不給他們光亮、自由和交談的機會。
一個禮拜後,黑暗中的張繡再次被逼瘋,在黑屋裡嗷嗷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第二天朝食,讀經的年輕牧師又來了,有一次從頭兒開始誦讀《聖母經》。張繡靜靜的聽着,這些橋段他雖已滾瓜爛熟,不想再聽。但作爲他唯一的娛樂方式,他又不想把牧師轟走。
他逐漸靜下心來,聆聽那些故事之外發人深省的句子,比如人權神受,作爲世上的人在上古時代都是聖母創造出來的,都是一雙眼睛一個鼻誰也沒比誰多上什麼。所以人和人之間是平等的。之所以後來出現了地位的懸殊,並不是人具備了什麼能力,而是出於高位的人比低下的人們更懂得尊重神。
於是,神聖的聖母賜予他們權力,讓他們代表神去統御世間的人。
這些話聽起來有些叛逆,但細細品咂起來,世事不正是如此嗎?古人云:順天者昌逆天者亡,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隨後,他又關注起《聖母經》中更深層次的問題,比如那多達上百條的教規。越發覺得在這些教規束縛下,使得道德準更具懲戒力度。
這些教規不像秦代刑法,嚴酷到令人髮指,連說句謊話都會被判處割鼻。而是溫和的藉助聖母教思想的力量,告誡人們說謊、通姦這類違背道德卻不觸犯大漢律的壞事,雖然不會受到法律制裁,但都會被天上的天使記下來。等到死去的那一天,天使會把人這一生中做過的好事壞事全都搬出來品評,好事做得多的人可以上天堂,惡人就要下地獄永生的受苦。
沒有什麼比死後不得安寧更讓人恐懼。由此可見,聖母教的懲戒萬民的手段表面上雖比依法治國的大秦王朝溫和,但一旦聖母女媧至尊神的觀念深入人心,聖母教的教規將更具備束縛力。
張繡不由自主又想,若是世人都遵循這些條規,天下該變得多美好。他忽然記起,過去常聽人說濟南、青州、兗州這些老教區的百姓是多麼和善、富裕,世道是多麼和諧。
“如今,徐州也變成了教區,是不是也會像濟南、青州、兗州那樣,成爲亂世之中的一方樂途。”他這才發現,自己來到徐州已經月餘竟只顧琢磨尋找逃跑的路線,卻從來沒有關注過徐州的風土人情。
於是,他滿懷期待的盼到了重見天日的那一天。
走出黑屋之後,平日裡他安安分分上工。令他沒有想到的是,昔日手下的那幫兵丁,在老工匠經過一個多月的教導後,如今幹起活來儼然有模有樣,若不是他們主動上前打招呼,張繡還以爲他們是資深的泥瓦匠。
在與老部下攀談過程中,很多人表示這陣子自己受益匪淺,不僅學到了手藝,還學了很多的學問,原本目不識丁的他們學了小籮筐的字,現在都能歪七扭八給家裡寫些簡單的家書了。
看着老部下臉上綻放出發自內心的微笑。張繡終於知道跟自己出逃的人爲什麼一次比一次少了。
正午時分,簡先生帶着幾名工人把午食拉了來。
午餐的內容還算豐富,一人一碗雞蛋麪疙瘩湯,一份兒炒白菜,其中還夾雜着些許肉丁,還有一份兒素菜炒蘿蔔。麪餅管夠,可以敞開了吃。
這方面,教會並沒有將前來勞改的降卒和僱傭來的工匠區別開來,大家每頓的伙食都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工匠每天可以領到十五個大仔兒的工錢。工錢按月用聖劵發放,每月十五日便是領餉的時間。
相對於工匠,勞改犯們是沒有任何餉銀的,畢竟,他們是來贖罪的罪人。
與過去的30多個日夜一樣,餐點到手以後,在場800餘名工匠、勞工沒有一人動筷,熙熙攘攘聊着天,等待牧師到來。
午時正,丁家灣教堂的3名牧師應約而至,給張繡唸經的那位青年牧師也赫然在列。他們高聲引領在場所有人等一起禱告。
“各位聖母的子民,尊敬的匠人,讓我們一起禱告!”
言訖,一應人等齊刷刷於胸前抱拳,低頭眯眼。隨着牧師吟唱的禱告詞默默祈禱。祈禱家人安康,萬事和順,感謝聖母賜予大家美食、生命和健康,感謝教主贈予他們財富、充實的生活和對未來美好的嚮往。
張繡嘗試模仿信徒們的模樣,沉下心來,在心的內核之中虛設一尊聖母神像。他向聖母傾訴,傾訴自己這一生中的諸多不順,自詡才華橫溢,武技無雙,卻屢屢不得重用。他怨董卓,怨曹操,甚至對自己死去叔叔有諸多不滿。依稀之間,他竟覺得自己說的話心中的聖母全都聽進去了。於是,他不停地說,不停地回憶,很多從未向外人言道的事情他都說了。
比如那年出征路上,他渴的要命,便讓部下去附近村落裡找水。沒曾想,那幾名部下進村以後,竟相中了村子裡一位姑娘,並輪番把人家姑娘給糟蹋了。
姑娘受不得屈辱,投井而死。
村子裡的人因此大爲惱怒,提着農具找上門來說理,要求張繡嚴懲罪人。
按理說村民們的要求是合理的,依據軍法也該判那幾人死罪。
可是,張繡並沒有那麼做——要知道那幾名部下可都是大大小小與羌人作戰十數次的功臣吶,其中還有幾人多次救過他的性命。
他不忍這樣殺了他們,便私自包庇了部下。令人用亂棒把村民們打出了營寨。
對此,他一直心懷愧疚。
像這樣令他愧疚遺憾的事還有很多,全被他扒了出來,傾吐給了心中的聖母,所以這日餐前禱告他耗時最長,足足祈禱了三炷香的時間,等到他睜開眼簾的時候,多年積攢下來的心結打開一大半,頓覺心情格外輕鬆,連身體都變得輕盈起來。“感謝聖母,以我主聖母女媧之名禱告,啊……天門!”
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連吃飯都比平日香。
用完午食,張繡沒有回宿舍午睡,而是跑到距營房不遠的丁家灣村子裡,四下打量。
這是個有六十多座院落的小村,村子中央便是村屬教堂,以教堂爲源點,村中的各條道路平整乾淨,顯然是剛剛修繕過的。
張繡順着平整的道路執行,翹首張望院子裡的光景,竟發現有得院子裡沒有人影卻院門、屋門大開,起初他還道是粗心的主人下地幹活時忘了關門,可接連路過好幾個院落,發現家家均是如此,方知並非房主粗心大意,而是村子人心齊整,達到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程度,根本不必擔憂開門招賊。
全村絕大多數院子的主人都不在家,偶爾有幾處,有農婦坐在院子裡製衣紡紗。
張繡本想進去跟農婦攀談幾句,可轉念一想人家當家人不在家,自己一個大老爺們找人家媳婦私下聊天不合禮數,便悻悻作罷。
可是他又實在想找當地人聊上幾句……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他在村路拐角處的一座院子裡找到一位老人家。而老人家看到他身上穿的工匠袍亦是格外熱情。
“誒?後生渴了吧!來,來,進來喝杯茶,剛沏好的青州茶,來嚐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