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在秉燭夜談之後,劉備親自會見了一次呂布。
此時距離二人上次會面,已經過去了一年有餘。
在那個時候劉備在呂布眼中,只是個小老弟被他搶了徐州也不敢吭聲。
可此時再見,他卻已經戴上枷鎖和沉重鎖鏈。
不知道是不是在牢中想開了的原因,這一次呂布再見劉備,不是腆着臉叫賢弟,而是直接跪到在地高呼道:
“罪人呂奉先,於此拜見明公!”
如此說着,他直接躬下了腰,枷鎖垂地,一副老實模樣。
算起來他也在牢中呆了一個月。
昔日囂張跋扈的飛將,渾身都是一股惡臭氣息。
長髮披散,鬍鬚缺少打理,亂蓬蓬一團。
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囚服,活像是一個死刑犯。
而劉備見得此狀,並不想往昔那般連忙上前攙扶,面上也沒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看着呂布,沉吟了許久,嘆息道:
“奉先這又是何必?昔日飛將,步於如今之境!”
“我等雖不算友人,但昔日我容奉先暫居徐州,奉先敗我之後,亦肯納之。”
“你我並非死仇,吾亦一心與奉先盟好。”
“何故吾自南下討賊,奉先反倒襲我後路?”
實則劉備有時候也在反思,他和呂布之間到底是什麼仇怨!
爲什麼兩家始終都不能和平相處。
難道是因爲他出身不夠,難以讓呂布心服口服不成?
故而現在即便不想殺呂布,他也想問個清楚。
他這麼一說話,呂布便是沉默不語,足足過了許久,方纔沉聲道:
“乃因不識大勢,於下無恩,故至今日之禍。”
“此皆布咎由自取,與明公無關!”
這個態度顯然是和劉備印象的呂布完全不一樣的。
因而劉備聽得此言,便叫呂布擡起頭來。
呂布隨之擡頭,只見其低眉順眼,再無昔日張狂之狀。
劉備細細觀之其眼眸,一時皺眉道:
“奉先爲何不願擡眼視人?”
呂布聽着,嘴角突然泛起了一絲苦笑道:
“乃因羞見明公,故不敢直視之!”
這話他倒是沒有扯謊,他現在是真的有點害羞。
畢竟即便是當初他最落魄之時,見劉備也是衣冠整齊。
可現在他這副模樣,別說見劉備,就算見到自己妻女,他都會感覺羞愧。
這也是呂布最真實的模樣,別看他平日剛勇,實際上該服軟也會服軟。
就像現在,他知道自己性命繫於劉備之手,索性有話直言,不加掩飾。
劉備看得他如此形貌,心中疑慮又減了三分。
假如呂布一直和他對剛,那說明呂布這人完全沒腦子,根本留不得。
可現在這幅模樣,卻說明呂布起碼能認清現實。
這樣此人再度作亂的可能反倒會小不少。
想到這裡,他站起身來負手踱步道:
“備若欲殺奉先,不知奉先可怨於我?”
呂布聽得此言,英武的臉上便露出了一絲絕望之色道:
“久聞玄德公仁義,布方欲求公一見,以求活命。”
“不料如今公亦欲殺我,可見布命當如此。”
“布亦不願再求之,請活家小,留一全屍足矣!”
劉備看他一副認命的模樣,便再度詢問道:
“汝家小吾自當養之,然則麾下戰將高順、魏越皆不願降。”
“吾若殺奉先,彼等必隨奉先而去!”
“不知奉先以爲,彼等備當如何待之?”
聽着高順、魏越皆不願降,呂布便是神色一異道:
“明公是言,伯平、子昂(魏越)皆不願降?”
實際上魏越不願投降,他是知道的,畢竟二人之前暫時被一同關押過。
可高順不降,卻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因爲他給高順的待遇,是諸將之中最差的。
但沒想到,在幾乎所有戰將都反叛他的情況下,高順還在如此盡忠。
故而聽得此言,饒是他這人自私自利,也不禁感慨道:
“早知伯平忠勇如此,布豈會棄之不用?”
念及至此,他自是越發悔恨,忙擡頭對劉備道:
“明公大敵不過布一人,二者皆無罪也,請赦之!”
看他能爲二人求情,劉備不由沉聲道:
“彼等若是不降,吾安能赦之?”
呂布聞言,總算明白了劉備之意,當即又是一陣自嘲道:
“只要明公肯赦二人,在下願爲明公遊說!”
“子昂乃吾弟也,必肯降之!”
“伯平性命乃爲吾救,我若勸,他必降!”
本來他已經準備好赴死了,沒想到死之前還要幫劉備一個忙。
若是以往,他或許還要以此求饒一番。
可他現在算是看清楚了,劉備麾下都一心想讓他死。
在這種情況,劉備都明說了,那他還求什麼饒?
至少死前,他還能給自己挽回一點顏面。
不過讓呂布沒想到的是,他如此說罷,劉備反倒開口道:
“若汝能勸服二人來降,吾可免汝一死!”
此言一說出口,呂布身子便是一震,猛地擡起頭來看向劉備道:
“明公莫非真欲留布一命?”
劉備眉頭一挑,似有深意的看向了呂布道:
“奉先乃欲一心求死乎?”
呂布是一心求死麼?當然不是!
甚至直到見劉備之前,他都一心想要活下來。
可剛纔那一瞬間他確實死心了。
所以劉備突然又給了他生的希望,反倒讓他有些詫異道:
“可布幾次背公反擊,公豈肯饒我性命?”
當然,這話一說出,他就有些後悔了。
萬一劉備已經忘了這些事情,他現在一提起,不是找死麼?
但劉備顯然沒有忘卻,他緩緩背過身去,嘆息道:
“從我等相識至今,汝共叛我四次!”
“昔日關東諸侯皆不願納汝,吾納之,汝奪我徐州,與袁術共斷吾後路。”
“後吾屯於小沛,乃爲汝守邊,汝再度倒戈擊之。”
“吾與汝共伐袁術,君得勝再叛。”
“至於我等聯盟,汝再度叛我盟約!”
“不瞞奉先,自吾知擒獲奉先之後,便早欲殺之。”
“奈何麾下孔明與軍師皆勸不殺。”
“吾念我等皆是北人,雖出身貧寒,卻不當這般不知廉恥。”
“此番我見奉先,乃因奉先當日求吾一見,今已遂奉先所願”
“若是來日再叛,奉先便再欲見,吾當羞見!”
“還望君好自爲之,切莫再犯!”
如此一番言語說罷,劉備便不再看呂布,揹着手朝着後堂行去。
獨留呂布一個人跪在地上,滿臉羞愧,難發一言。
建安四年二月中旬,在呂布兵敗被擒之後,劉備做出了一個讓天下人跌破眼鏡的決定。
就在所有人都以爲劉備抓到呂布會直接殺掉時,劉備並沒有殺呂布。
這個決定一做出來,頓時在劉備麾下掀起了軒然大波。
先是壽春城內的袁渙、劉馥、孫乾等人相繼來勸呂布此人留不得,其後關羽、張飛紛紛來信力勸斬殺呂布。
幾乎除了秦瑱、諸葛亮、徐庶等寥寥數人之外,沒有人不勸劉備殺之。
可劉備卻是頂着這等壓力,留下了呂布的性命。
僅僅只是將呂布軍權剝奪,安置在了壽春郊外田莊。
此舉毫無疑問需要巨大的勇氣和肚量,一度引起了衆人的不解。
但也有不少士人讚頌劉備仁義有高祖之風,各方評價不一。
而在這同時,高順和魏越悄然加入了劉備的麾下。
兩人加入之後,依照秦瑱的建議,劉備將魏越調令至東治,與新任太守諸葛瑾一道奔赴南平郡。
高順則是被秦瑱安排在了趙雲身邊當做教習,負責他們軍中精銳的訓練工作。
這一個職位不掌軍,無法調動兵馬,但可以輔助訓練軍隊。
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對目前高順最好的安置方式。
同一時間,劉備麾下也開始了新一輪的軍事部署和官員調動。
張遼被劉備調到了陳登麾下擔任中郎將,與陳登、雷緒二人負責掃平東海郡內豪強與海賊。
甘寧受命前往廣陵,從世家手中借船北上接應公孫瓚。
陳羣被劉備任命爲麾下功曹從事,算是直接一步委以重任。
魏續等人則是留在壽春,暫時閒居,等待調動。
而裴潛、王粲、石韜、孟建等人分別擔任各縣縣令,用以穩定各縣形勢。
一番操作之中,二月十七日,劉備的小妾甘氏誕下一子。
因此子誕時正值日出,陽光映照雪上,顯得潔白無暇,故此子小名白豚。
白豚者,就是白豬,這亦是古代取小名的習慣。
不求什麼信雅達,只求賤名好養活,比如漢武帝,小名爲彘,司馬相如,小名犬子。
阿斗其名,據傳是甘氏夢吞北斗而名爲鬥。
不過這個時間線上,劉阿斗卻是再也不存在了,與之相對則是多了個劉白豚。
得此一子,劉備自是大喜,接連大宴三日,與麾下臣屬共慶,自不多言。
而正當劉備軍大喜之時,數百里外的許都,正處於暗流涌動之中。
許昌城,司空府內,自天子遷都之後,此地便多了半個朝廷的差事。
幾乎所有公務,都會先在尚書檯荀彧的處理之後,被送到府內給曹操觀看。
待得曹操觀看之後,再將其中文件分類,一部分壓下來,一部分遞交給劉協。
可以說此地就是大漢各處文件的中轉機構,也是曹家班的聚會場所。
隨着一年之中最寒冷的天氣即將過去,積雪逐漸消融,紅梅掛在枝頭上,隨着吹入小院的寒風搖曳。
在曹操的書房之中,一衆臣屬正彙集此處,等待着曹操查看各處傳來的消息。
暖閣的熱氣使得整個屋內密不透風,甚至讓不少人頭上冒起了汗,但卻沒有人說一句話,也沒有人動作。
所有人都是靜靜的看着曹操,等待曹操看完手上的信件。
這般沉默了許久,曹操方纔端起案桌上的茶杯,一臉驚訝意:
“如此說來,呂布如今雖被秦瑱擒至壽春,但劉大耳卻未殺之?”
在他身側,郭嘉跪坐在第四個座位上,低着頭道:
“正是,劉備未殺呂布,多半是秦瑱之意。”
“如此舉止,雖有風險,卻可收買人心。”
“似呂布麾下降將秦鬆、魏續等人,皆贊劉備之德!”
“依在下之見,秦瑱此舉或許是在暗示孫策投降。”
“他以此策動搖人心,恐怕開春之後,孫策亦難抵抗!”
“江東之地,很快就會落入劉備之手!”
“不得了啊不得了,秦子瑄屬實不得了!”
曹操聽着郭嘉之言,連贊秦瑱道:
“彼投劉玄德不過兩載,劉玄德已然地跨三州之地。”
“如今觀之,我軍昔日態勢,屬實與子瑄少不得關係。”
“劉備也不簡單,能容人所不能容,呂布尚且不殺,吾不能及也!”
郭嘉見其如此,忙想開口,不料他還沒說,曹操便擡頭笑道:
“然則,秦瑱有一語說得好,曰:‘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既是劉備當有此命,我等且不論他!”
“我今日請諸位前來,只有一事要論!”
說到此地,他笑容一斂,便將茶杯往桌上一扣,沉聲道:
“吾欲勸諫天子遷都長安,不知諸位以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