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白骨於野
經過張牛角整合引發的黃巾之亂,與歷史之上這一時期的叛亂,威力不可同日而語。
青州黃巾抄掠東安平,席捲廣、利二縣,所過之處幾乎寸草不留,國縣中倉稟被洗劫一空,本地失糧失地的百姓或爲黃巾裹挾,或是信了太平道。
待種平入了徐州地界,據聞臨淄城下,已圍了近五十萬黃巾。
“這可真是,重現中平亂象啊。”
種平身上負着求援重擔,車馬出了東郡,一路上向着彭城國疾馳——泰山郡正面對着百來萬的青徐二州黃巾,種平當然是不敢從那裡過。
要避開泰山黃巾,繞路去彭城算是中上之選。
外面既然亂成這個模樣,爲免節外生枝,一行人晝夜兼程,並不敢在沿途縣中寄宿,然而一路上總有停歇的時候。
關於黃巾的消息源源不斷傳到種平耳中,眼見戰火已蔓延至南城,不過承縣,車馬是萬萬不能停的。
“自張角死後,黃巾四處分散,各地雖有叛亂,終歸只是些餘孽,起兵平定,不過消耗些時日,像這般陣勢,的確是耐人尋味。”
魏種接過種平的感嘆,強打起精神分析當下情勢。
種平怎麼說也是經歷過“六點睡,十點起,閻王誇我好身體”這樣地獄作息鍛鍊的,除了眼下的烏青,整個人倒也精神十足。
“張牛角據傳是張角嫡傳,又有‘賢良師’的名頭,就如今黃巾浩蕩之勢,平只恐會再聞‘歲在壬申,天下大吉’之聲啊。”
種平面上惴惴不安,思慮着一路上得來的消息,難免生出些異樣。
黃巾如蝗蟲過境,席捲之處,無論豪富貴賤,盡皆劫掠,甚至多有屠戮氏族之舉。
東漢士族門閥的一大發展模式就是趁災年吞併土地,將農民變爲自家的奴僕、佃戶。
雖說律法禁止流民出現,然而田地私有化與兼併的放任,還是導致大批自耕農破產,淪爲佃農與流民。
自東漢中期後,水旱蝗災連年不斷,153年(永興元年),全國有三分之一的郡縣遭受水災、蝗災、幾十萬戶傾家蕩產,流亡在外,冀州出現人相食的慘狀。
166年(延熹九年),豫州發生大饑荒,飢餓而死者十有四五。靈帝時,“河內人婦食夫,河南人夫食婦”。
黃巾起義的最終爆發,與天災脫不開關係的同時,這些起義軍更痛恨的,實際是地主豪右,氏族跟……朝廷。
“太史令,前方便是承縣,是否要停下歇息?”
典韋跨坐在車前,手中半握着把持方向的車較,探進半個頭詢問。
種平揉揉眼睛,餘光打量着魏種神情,見他面色發青,抿脣不語,猜出這位仁兄是又想嘔吐,順勢賣了個好。
“先入縣中吧。”
魏種繃緊地肩膀登時一鬆,對着種平點點頭,心中記下對的此時的關照。
種平有些想不通魏種精通騎射,爲何獨獨“暈車”,從待着車上的第三日起,魏種睜開眼睛,所做的第一件事,必然是撐着車窗大吐特吐。
初見魏種時,他尚且方面闊口,英武不凡,種平心說難怪曹老闆認爲“唯魏種且不棄孤也”。
跟曹操待久了,種平也咂摸出曹操“才貌並重”的嗜好,通俗來說,就是曹操隱隱有些“顏控”的傾向,對於姿容超絕之士,自帶5%的光環加成。
人是視覺動物,對於顏值高氣質好的人總是多一份期待和寬容,也在情理之中。
不過……
魏種頂着張瘦削青黑的臉,精疲力竭地趴在車窗之上。
早知道他會“暈車”,這公務……來還是來,總能提前做些準備。
他從前不曾想過,有一日會在馬車上連着坐數十日,自然也不可能預見自己會有如此狼狽的時候。
“嘔——”
魏種肩膀聳動,又吐出口食糜,喘了好一會兒氣才緩過來。
種平忙遞上水囊,魏種顧不上擦嘴,“咕咚咕咚”灌了幾口,肚子應和飲水之聲,亦是“咕嚕”作響。
“可否勞煩太史令,待車馬停下,爲在下買些熱飯,種腸胃作痛,實在吃不得車中乾糧。”
種平頗爲同情地望了眼瘦脫相的魏種,掀開車簾,估量着還需多久方可入城。
原先爲了避開黃巾,車隊出了東郡,由濟陰郡轉入沛國豐縣,這些縣城雖然殘破,行人往來之中,卻也算顯出難得的平靜。
如果不是行程緊促,入耳又大多是黃巾攻勢如何迅疾,人數如何巨多的消息,種平是很希望能停下來歇個腳,去去身上餿味的。
如今將入徐州,種平纔敢同意典韋“是否要入縣”的詢問。
只是他想不到,數日沒掀過車簾,今日頭次往外看,映入眼的,會是如此景象。
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
種平不是沒有讀過曹操的《蒿里行》,亦不是沒有見過戰場墮指裂膚,血滿長安之土。
但看着衰草連天,腐屍骸骨七零八落散於道路,典韋習以爲常指示侍從清理着這些“障礙物”的那一刻,種平還是沒忍住,“哇”的一聲嘔吐出來。
隨從們並沒有趁手的工具,因此只能用腳和扯下的枯草,將這些半粘着腐肉的白骨“移”開。
幾個衣衫襤褸的流民呆呆站在遠處,麻木的視線動了動,拖着步子湊過來,有氣無力地蹲下,歪歪倒下,半貼着地,拾起幾根白骨。
所有人的臉都很平靜,似乎“清理”人的屍體骨頭,與踢開一根枯枝雜草沒有任何區別。
“……這周圍,怎麼會有這麼多白骨?”
種平恍然想起魏種每日嘔吐,定然早早便看見過窗外的情形。
“時局如此。”魏種喝了水,面色好看了許多,“太史令不曾見過這般情景,一時失態也正常,見多了,便習慣了。”
種平什麼也沒說,趴在車窗上,再度嘔吐出來,魏種有些自責,輕輕拍打着種平的背部,勸道:“太史令到底年幼,且閉目歇息吧?”
“郎君,郎君行行好,給些吃的吧?”一個面色灰敗的婦人,右手抱着枯瘦的嬰兒,左手仍在地上摸索,拾起白骨,那白骨甚至比她的小臂還要粗上幾分。
種平聽着她有氣無力的聲音,看出婦人這是想依靠幫忙清理道路的法子,換些乾糧,下意識便將手伸入懷中,卻被魏種按住。
“離徐州尚有路程,太史令看她身後的那些流民,難道能夠給每個人都散發乾糧嗎?”
“……她懷中抱着嬰兒。”
“太史令莫要忘記吾等的職責……兗州數萬之民,要因區區一婦人葬送嗎?!”
魏種按着種平的手加深了力氣,“孰輕孰重,太史令心中應有定奪。”
車廂內一時沉寂下來,好半晌,種平才感覺到晃動,他知道這是典韋清理好道路,繼續駕車前行。
種平頹然地低下頭,看着魏種一點點將自己的手從懷裡拿出去。
“抱歉。”
他幾不可聞的給出了回覆,不知是對那婦人,還是對魏種。
車隊駛入承縣的最後一秒,種平回頭,望見那婦人跪在地上,同那些流明爭搶起起了先前魏種和他自己吐出的食糜。
那一瞬間,種平覺得自己……
同那些腐屍上的蛆蟲,沒有任何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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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