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局中人
事實上,種平對於劉協的猜測,那還真是沒出錯。
劉協歷經董卓亂政,在長安時,又爲郭汜所欺,一連數日“腐肉朽糧,皆臭不可食”。
那時候劉協也能認清形勢,不會想着什麼“至皇室尊嚴於何地”之類的虛名,可在他心中,即便自己是平民之子,卻也難受此辱。
每至夜深人靜,他往往輾轉難眠。
自高祖斬蛇起義,至今約三百餘年,歷數往代帝王,何曾有落魄屈辱至此者?
歸根結底,他之所以時時受制於人,被那些亂臣賊子視作掌中玩物,不過是“大權旁落”。
何謂“大權”呢?
劉協觸目所及,往來數次政亂,不見朝中之臣有何大用,縱然有忠臣爲他喋血,可對於他的處境,起不了任何改善外,反而叫他每況愈下。
他亦記得王允同種平設謀,爲他誅殺董卓之事。
但若是未曾離間呂布,殺董卓能那般輕易嗎?
那時他便清楚,天底下沒有什麼比兵權還要重要的權利了。
倘使沒有武將兵卒爲利爪,他永遠只能是榻上幼虎,任由他人揉捏。
自他被迎入兗州,似乎身邊終於有了忠心的武將,朝堂之上亦是一片和諧。
但劉協心中的忐忑與焦慮卻宛如一汪深不見底的暗流。
每每從冕琉後將目光投向曹操,他總疑心自己是否隱隱看到第二個董卓的雛形。
他知道自己這懷疑實在是無由來,畢竟曹操現下待他,確實是無可挑剔。
他只是無法放心。
或許他經歷的那些變故,已經在他心上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刻痕,他已經沒辦法毫無保留的信任朝堂之上的任何人。
唯獨董承和伏完二人,因着有姻親紐帶這一層關係在,還能叫他略微多依靠些。
呂布聯合張邈襲擊兗州,這樣的消息,即便是荀彧在許都多方壓制,卻依舊叫董承得了信,悄悄傳入宮中。
當日劉協便藉着董貴人的名頭,夜詔董承入宮。
許都不比長安宮室繁多,劉協直接讓董承入寢宮側殿密談。
殿內燭光搖曳,董承跪坐燭光之下,身影投在屏風上,微微搖晃,面容淡然。
他不經意地擡眸,與劉協對視,微笑道:“陛下無需過於擔憂,以臣所見,曹操並非專衡之人……臣等已謀劃良策,如今已得種少府手中千餘兵卒,充實禁衛。”
劉協欣然一笑,但眸子間仍透着深深的不安。
他心知,曹操雖然表面上對自己尊敬有加,但是觀他麾下,卻又似乎並非如此。
再者他雖只一州之土,帶甲之士卻衆,若是真叫他攻下徐州……或許早已有了隱憂。
“曹操近日對朕言辭漸顯疑慮,以朕之見,他心中定有所忌憚。”
劉協輕嘆一聲,神色間流露出深深的無奈。
他又想到種平,心下覺得有些不大自在,這樣看來,董承逼迫種平放權之事,卻是太過輕率了。
董承輕輕頷首,眼底閃過一絲精光:“陛下儘可大膽,只須在表面上多加親近,實際上尋找可以倚仗之力。”
劉協如今可以依靠的,除了外戚,便只有宦官。
董承確信,經過十常侍之亂的劉協,不會將目光放在宦官身上,也不可能給宦官掌權的機會。
劉協愈發安心,但仍有疑慮:“若曹操麾下鼓譟,令其生出欲心,朕又該如何是好?”
董承微笑未止,他雙目幽幽,沉聲道:“陛下切莫憂慮,臣已與司空張喜謀劃,趁着兗州之亂。爲陛下謀得軍中之權。”
劉協心下一驚,眼中浮現幾分疑慮:“……朕縱然對曹操有疑心,卻也不願至呂布手中。”
“陛下放心。”
董承壓低聲音:“……與呂布無關,臣等乃是想謀劃那張燕。”
言罷,董承起身告退,留下劉協獨自沉思。
在這平靜的夜幕之下,權謀的陰雲卻在暗潮洶涌之中升騰。
不止董承連夜入宮與劉協相見,張喜的司空府上,亦是燭火通明,他屏退衆人,獨與府上門客商談。
“司空此番相召,必然是有所圖謀。”
年老的門客聲音沙啞粗糲,卻帶着難以拒絕的誘惑。
張喜微微一笑,目光中閃過一抹冷色:“正是如此,我欲借兗州之亂……助董承更進一步。”
門客微微一笑:“我有一計,或許可助司空達成此願。”
張喜雙目一亮,他知道,權勢之爭,絕非輕易可得,必須藉助外力,方能一舉成功。
“直言便是。”
張喜抿嘴一笑,微微俯身,眼神中滿是期待。
門客緩緩道:“陛下所念,唯兵權而已,如今可取兵權,獨可自種伯衡身上入手。”
“種伯衡此人,愛惜羽毛,亦易爲名聲所累。在下還記得,初次爲司空獻計,便是欲以《孝經》之語污陷其名……”
“雖未能行,卻也佐證在下所言,並非虛謬。”
“出長安時,董承已從司空之語,斷其一軍之臂,如今與他尚有聯繫的,唯有張燕之兵。”
“張燕既爲黃巾,屬張牛角一脈,那種伯衡用得,司空自然也用得。”
門客的笑容顯得有些意味深長。
“司空只需借花獻佛,將張燕之兵,全數交由董承,他自然能得陛下信重,只是……陛下若是掌了張燕之兵……”
“一旦皇權穩固,曹操必將有所警覺,而司空,則可以順勢而動,攪動局勢。”
“或是擇劉協,或是依靠曹操,只需斬除其中一人的疑慮,便可踩着董承,依勢而上。”
張喜目光閃爍,他深知,此計雖然高明,卻是暗藏險惡。然而,權勢的引誘讓他不禁爲之動心。
“此事絕非易事。”
張喜深吸一口氣,臉上卻漸漸泛起決然之色。
門客嘿然一笑,嗓音因爲興奮顯得愈加粗糲難聽,彷彿指甲與玻璃刮擦之聲。
“唯有不擇手段,方能在紛亂的世局中立於不敗之地。”
“……天下不亂,又怎能顯出我等謀士的手段?”
門客略略對着張喜拱手,權做行禮,也不看張喜對他的言語是何種反應,便轉身退下。
張喜留在原地,雙目閃爍不定。
他內心的權欲與野心,在這個夜晚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有些事,當初袁隗做得,他未必就不能……
(本章完)